正文

第九十回 蘇秦合從相六國 張儀被激往秦邦

東周列國志 作者:(明)余邵魚 馮夢龍(清)蔡元放 等


  話說蘇秦、張儀,辭鬼谷下山,張儀自往魏國去了。蘇秦回至洛陽家中,老母在堂,一兄二弟,兄已先亡,惟寡嫂在,──二弟乃蘇代、蘇厲也,──一別數(shù)年,今日重會,舉家歡喜,自不必說。過了數(shù)日,蘇秦欲出游列國,乃請于父母,變賣家財(cái),為資身之費(fèi)。母嫂及妻,俱力阻之,曰:“季子不治耕獲,力工商,求什一之利,乃思以口舌博富貴,棄現(xiàn)成之業(yè),圖未獲之利,他日生計(jì)無聊,豈可悔乎?”蘇代、蘇厲亦曰:“兄如善于游說之術(shù),何不就說周王,在本鄉(xiāng)亦可成名,何必遠(yuǎn)出?”蘇秦被一家阻擋,乃求見周顯王,說以自強(qiáng)之術(shù)。顯王留之館舍。左右皆素知蘇秦出于農(nóng)賈之家,疑其言空疏無用,不肯在顯王前保舉。

  蘇秦在館舍羈留歲馀,不能討個進(jìn)身。于是發(fā)憤回家,盡破其產(chǎn),得黃金百鎰,制黑貂裘為衣,治車馬仆從,遨游列國,訪求山川地形,人民風(fēng)土,盡得天下利害之詳。如此數(shù)年,未有所遇。聞衛(wèi)鞅封商君,甚得秦孝公之心,乃西至咸陽,而孝公已薨,商君亦死,乃求見惠文王?;菸耐跣刂恋睿瑔栐唬骸跋壬贿h(yuǎn)千里而來敝邑,有何教誨?”蘇秦奏曰:“臣聞大王求諸侯割地,意者欲安坐而并天下乎?”惠文王曰:“然?!鼻卦唬骸按笸鯑|有關(guān)、河,西有漢中,南有巴、蜀,北有胡、貉,此四塞之國也。沃野千里,奮擊百萬,以大王之賢,士民之眾,臣請獻(xiàn)謀效力,并諸侯,吞周室,稱帝而一天下,易如反掌。豈有安坐而能成事者乎?”惠文王初殺商鞅,心惡游說之士,乃辭曰:“孤聞‘毛羽不成,不能高飛?!壬?,孤有志未逮,更俟數(shù)年,兵力稍足,然后議之?!碧K秦乃退。復(fù)將古三王五霸攻戰(zhàn)而得天下之術(shù),匯成一書,凡十馀萬言,次日獻(xiàn)上秦王。秦王雖然留覽,絕無用蘇秦之意。再謁秦相公孫衍,衍忌其才,不為引進(jìn)。

  蘇秦留秦復(fù)歲馀,黃金百鎰,俱已用盡,黑貂之裘亦敝壞,計(jì)無所出。乃貨其車馬仆從,以為路資,擔(dān)囊徒步而歸。父母見其狼狽,辱罵之。妻方織布,見秦來,不肯下機(jī)相見。秦餓甚,向嫂求一飯,嫂辭以無柴,不肯為炊。有詩為證:

  富貴途人成骨肉,貧窮骨肉亦途人; 

  試看季子貂裘敝,舉目雖親盡不親。

  秦不覺墮淚,嘆曰:“一身貧賤,妻不以我為夫,嫂不以我為叔,母不以我為子,皆我之罪也!”于是簡書篋中,得太公《陰符》一篇,忽悟曰:“鬼谷先生曾言:‘若游說失意,只須熟玩此書,自有進(jìn)益?!蹦碎]戶探討,務(wù)窮其趣,晝夜不息。夜倦欲睡,則引錐自刺其股,血流遍足。既于《陰符》有悟,然后將列國形勢,細(xì)細(xì)揣摩,如此一年,天下大勢,如在掌中。乃自慰曰:“秦有學(xué)如此,以說人主,豈不能出其金玉錦繡,取卿相之位者乎?”遂謂其弟代、厲曰:“吾學(xué)已成,取富貴如寄,弟可助吾行資,出說列國。倘有出身之日,必當(dāng)相引?!睆?fù)以《陰符》為弟講解。代與厲亦有省悟,乃各出黃金,以資其行。

  秦辭父母妻嫂,欲再往秦國,思想:“當(dāng)今七國之中,惟秦最強(qiáng),可以輔成帝業(yè)。無奈秦王不肯收用。吾今再去,倘復(fù)如前,何面復(fù)歸故里?”乃思一擯秦之策,必使列國同心協(xié)力,以孤秦勢,方可自立。于是東投趙國。時趙肅侯在位,其弟公子成為相國,號奉陽君。蘇秦先說奉陽君,奉陽君不喜。秦乃去趙,北游于燕,求見燕文公,左右莫為通達(dá)。

  居歲馀,資用已罄,饑餓于旅邸。旅邸之人哀之,貸以百錢,秦賴以濟(jì)。適值燕文公出游,秦伏謁道左。文公問其姓名,知是蘇秦,喜曰:“聞先生昔年以十萬言獻(xiàn)秦王,寡人心慕之,恨未得能讀先生之書。今先生幸惠教寡人,燕之幸也?!彼旎剀嚾氤?,召秦入見,鞠躬請教。蘇秦奏曰:“大王列在戰(zhàn)國,地方二千里,兵甲數(shù)十萬,車六百乘,騎六千匹,然比于中原,曾未及半。乃耳不聞金戈鐵馬之聲,目不睹覆車斬將之危,安居無事,大王亦知其故乎?”燕文公曰:“寡人不知也。”秦又曰:“燕所以不被兵者,以趙為之蔽耳。大王不知結(jié)好于近趙,而反欲割地以媚遠(yuǎn)秦,不愚甚耶?”燕文公曰:“然則如何?”秦對曰:“依臣愚見,不若與趙從親,因而結(jié)連列國,天下為一,相與協(xié)力御秦,此百世之安也。”燕文公曰:“先生合從以安燕國,寡人所愿,但恐諸侯不肯為從耳?!鼻赜衷唬骸俺茧m不才,愿面見趙侯,與定從約?!毖辔墓笙?,資以金帛路費(fèi),高車駟馬,使壯士送秦至趙。

  適奉陽君趙成已卒,趙肅侯聞燕國送客來至,遂降階而迎曰:“上客遠(yuǎn)辱,何以教我?”蘇秦奏曰:“秦聞天下布衣賢士,莫不高賢君之行義,皆愿陳忠于君前。奈奉陽君妒才嫉能,是以游士裹足而不進(jìn),卷口而不言。今奉陽君捐館舍,臣故敢獻(xiàn)其愚忠。臣聞‘保國莫如安民,安民莫如擇交。’當(dāng)今山東之國,惟趙為強(qiáng)。趙地方二千馀里,帶甲數(shù)十萬,車千乘,騎萬匹,粟支數(shù)年。秦之所最忌害者,莫如趙。然而不敢舉兵伐趙者,畏韓、魏之襲其后也。故為趙南蔽者,韓、魏也。韓、魏無名山大川之險(xiǎn),一旦秦兵大出,蠶食二國,二國降,則禍次于趙矣。臣嘗考地圖,列國之地,過秦萬里,諸侯之兵,多秦十倍,設(shè)使六國合一,并力西向,何難破秦。今為秦謀者,以秦恐嚇諸侯,必須割地求和。夫無故而割地,是自破也。破人與破于人,二者孰愈?依臣愚見,莫如約列國君臣,會于洹水,交盟定誓,結(jié)為兄弟,聯(lián)為唇齒。秦攻一國,則五國共救之,如有敗盟背誓者,諸侯共伐之。秦雖強(qiáng)暴,豈敢以孤國與天下之眾爭勝負(fù)哉?”趙肅侯曰:“寡人年少,立國日淺,未聞至計(jì)。今上客欲糾諸侯以拒秦,寡人敢不敬從!”乃佩以相印,賜以大第,又以飾車百乘,黃金千鎰,白璧百雙,錦繡千匹,使為“從約長”。

  蘇秦乃使人以百金往燕,償旅邸人之百錢。正欲擇日起行,歷說韓、魏諸國。忽趙肅侯召蘇秦入朝,有急事商議。蘇秦慌忙來見肅侯。肅侯曰:“適邊吏來報(bào):‘秦相國公孫衍出師攻魏,擒其大將龍賈,斬首四萬五千,魏王割河北十城以求和。衍又欲移兵攻趙?!瘜⑷糁危俊碧K秦聞言,暗暗吃驚:“秦兵若到趙,趙君必然亦效魏求和,‘合從’之計(jì)不成矣!”正是“人急計(jì)生”,且答應(yīng)過去,另作區(qū)處。乃故作安閑之態(tài),拱手對曰:“臣度秦兵疲敝,未能即至趙國,萬一來到,臣自有計(jì)退之?!泵C侯曰:“先生且暫留敝邑,待秦兵果然不到,方可遠(yuǎn)離寡人耳?!边@句話,正中蘇秦之意,應(yīng)諾而退。

  蘇秦回至府第,喚門下心腹,喚做畢成,至于密室,吩咐曰:“吾有同學(xué)故人,名曰張儀,字馀子,乃大梁人氏。我今予汝千金,汝可扮作商賈,變姓名為賈舍人,前往魏邦,尋訪張儀。倘相見時,須如此如此。若到趙之日,又須如此如此。汝可小心在意。”賈舍人領(lǐng)命,連夜望大梁而行。

  話分兩頭。卻說張儀自離鬼谷歸魏,家貧,求事魏惠王不得。后見魏兵屢敗,乃挈其妻去魏游楚,楚相國昭陽留之,為門下客。昭陽將兵伐魏,大敗魏師,取襄陵等七城。楚威王嘉其功,以“和氏之璧”賜之。──何謂“和氏之璧”?當(dāng)初楚厲王之末年,有楚人卞和,得玉璞于荊山,獻(xiàn)于厲王。王使玉工相之,曰:“石也!”厲王大怒,以卞和欺君,刖其左足。及楚武王即位,和復(fù)獻(xiàn)其璞。玉工又以為石。武王怒,刖其右足。及楚文王即位,卞和又欲往獻(xiàn),奈雙足俱刖,不能行動,乃抱璞于懷,痛哭于荊山之下,三日三夜,泣盡繼之以血。有曉得卞和的,問曰:“汝再獻(xiàn)再刖,可以止矣。尚希賞乎?又何哭為?”和曰:“吾非為求賞也。所恨者,本良玉而謂之石,本貞士而謂之欺,是非顛倒,不得自明,是以悲耳!”楚文王聞卞和之泣,乃取其璞,使玉人剖之,果得無瑕美玉,因制為璧,名曰:“和氏之璧”。今襄陽府南漳縣荊山之顛有池,池旁有石室,謂之抱玉巖,即卞和所居,泣玉處也。楚王憐其誠,以大夫之祿給卞和,終其身。此璧乃無價(jià)之寶,只為昭陽滅越敗魏,功勞最大,故以重寶賜之。昭陽隨身攜帶。未嘗少離。

  一日,昭陽出游于赤山,四方賓客從行者百人。那赤山下有深潭,相傳姜太公曾釣于此。潭邊建有高樓,眾人在樓上飲酒作樂,已及半酣。賓客慕“和璧”之美,請于昭陽,求借觀之。昭陽命守藏豎于車箱中取出寶櫝至前,親自啟鑰,解開三重錦袱,玉光爍爍,照人顏面。賓客次第傳觀,無不極口稱贊。正賞玩間,左右言:“潭中有大魚躍起?!闭殃柶鹕響{欄而觀,眾賓客一齊出看。那大魚又躍起來,足有丈馀,群魚從之跳躍。俄焉云興東北,大雨將至,昭陽吩咐:“收拾轉(zhuǎn)程?!笔夭刎Q欲收“和璧”置櫝,已不知傳遞誰手,竟不見了。亂了一回,昭陽回府,教門下客捱查盜璧之人。門下客曰:“張儀赤貧,素?zé)o行。要盜璧除非此人。”昭陽亦心疑之。使人執(zhí)張儀笞掠之,要他招承。張儀實(shí)不曾盜,如何肯服。笞至數(shù)百,遍體俱傷,奄奄一息。昭陽見張儀垂死,只得釋放。旁有可憐張儀的,扶儀歸家。其妻見張儀困頓模樣,垂淚而言曰:“子今日受辱,皆由讀書游說所致;若安居務(wù)農(nóng),寧有此禍耶?”儀張口向妻,使視之,問曰:“吾舌尚在乎?”妻笑曰:“尚在?!眱x曰:“舌在,便是本錢,不愁終困也?!庇谑菍⑾胗?,復(fù)還魏國。

  賈舍人至魏之時,張儀已回魏半年矣。聞蘇秦說趙得意,正欲往訪。偶然出門,恰遇賈舍人休車于門外,相問間,知從趙來。遂問:“蘇秦為趙相國,信果真否?”賈舍人曰:“先生何人,得無與吾相國有舊耶?何為問之?”儀告以同學(xué)兄弟之情。賈舍人曰:“若是,何不往游?相國必當(dāng)薦揚(yáng)。吾賈事已畢,正欲還趙,若不棄嫌微賤,愿與先生同載?!睆垉x欣然從之。既至趙郊,賈舍人曰:“寒家在郊外,有事只得暫別。城內(nèi)各門俱有旅店,安歇遠(yuǎn)客,容卑人過幾日相訪。”張儀辭賈舍人下車,進(jìn)城安歇。

  次日,修刺求謁蘇秦。秦預(yù)誡門下人,不許為通。候至第五日,方得投進(jìn)名刺。秦辭以事冗,改日請會。儀復(fù)候數(shù)日,終不得見,怒欲去。地方店主人拘留之,曰:“子已投刺相府,未見發(fā)落,萬一相國來召,何以應(yīng)之?雖一年半載,亦不敢放去也。”張儀悶甚,訪賈舍人何在,人亦無知者。又過數(shù)日,復(fù)書刺往辭相府。蘇秦傳命:“來日相見?!眱x向店主人假借衣履停當(dāng),次日,侵晨往候。蘇秦預(yù)先排下威儀,闔其中門,命客從耳門而入。張儀欲登階,左右止之曰:“相國公謁未畢,客宜少待?!眱x乃立于廡下,睨視堂前官屬拜見者甚眾。已而,稟事者又有多人。良久,日將昃,聞堂上呼曰:“客今何在?”左右曰:“相君召客?!眱x整衣升階,只望蘇秦降坐相迎,誰知秦安坐不動。儀忍氣進(jìn)揖,秦起立,微舉手答之,曰:“馀子別來無恙?”儀怒氣勃勃,竟不答言。左右稟進(jìn)午餐。秦復(fù)曰:“公事匆冗,煩馀子久待,恐饑餒,且草率一飯,飯后有言。”命左右設(shè)坐于堂下。秦自飯于堂上,珍饈滿案。儀前不過一肉一菜,粗糲之餐而已。張儀本待不吃,奈腹中饑甚,況店主人飯錢先已欠下許多,只指望今日見了蘇秦,便不肯薦用,也有些金資赍發(fā),不想如此光景。正是:“在他矮檐下,誰敢不低頭!”出于無奈,只得含羞舉箸。遙望見蘇秦杯盤狼藉,以其馀肴分賞左右,比張儀所食,還盛許多。儀心中且羞且怒。食畢,秦復(fù)傳言:“請客上堂?!睆垉x舉目觀看,秦仍舊高坐不起。張儀忍氣不過,走上幾步,大罵:“季子,我道你不忘故舊,遠(yuǎn)來相投,何竟辱我至此!同學(xué)之情何在?”蘇秦徐徐答曰:“以馀子之才,只道先我而際遇了,不期窮困如此。吾豈不能薦于趙侯,使子富貴?但恐子志衰才退,不能有為,貽累于薦舉之人?!睆垉x曰:“大丈夫自能取富貴,豈賴汝薦乎?”秦曰:“你既能自取富貴,何必來謁?念同學(xué)情分,助汝黃金一笏,請自方便!”命左右以金授儀。儀一時性起,將金擲于地下,憤憤而出。蘇秦亦不挽留。

  儀回至旅店,只見自己鋪蓋,俱已移出在外。儀問其故。店主人曰:“今日足下得見相君,必然贈館授餐,故移出耳。”張儀搖頭,口中只說:“可恨,可恨!”一頭脫下衣履,交還店主人。店主人曰:“莫非不是同學(xué),足下有些妄扳么?”張儀扯住主人,將往日交情,及今日相待光景,備細(xì)述了一遍。店主人曰:“相君雖然倨傲,但位尊權(quán)重,禮之當(dāng)然。送足下黃金一笏,亦是美情,足下收了此金,也可打發(fā)飯錢,剩些作歸途之費(fèi)。何必辭之?”張儀曰:“我一時使性,擲之于地,如今手無一錢,如之奈何?”

  正說話間,只見前番那賈舍人走入店門,與張儀相見,道:“連日少候,得罪!不知先生曾見過蘇相國否?”張儀將怒氣重復(fù)吊起,將手往店案上一拍,罵道:“這無情無義的賊!再莫提他!”賈舍人曰:“先生出言太重,何故如此發(fā)怒?”店主人遂將相見之事,代張儀敘述一遍:“今欠帳無還,又不能作歸計(jì),好不愁悶!”賈舍人曰:“當(dāng)初原是小人攛掇先生來的,今日遇而不遇,卻是小人帶累了先生,小人情愿代先生償了欠帳,備下車馬,送先生回魏。先生意下何如?”張儀曰:“我亦無顏歸魏了。欲往秦邦一游,恨無資斧?!辟Z舍人曰:“先生欲游秦,莫非秦邦還有同學(xué)兄弟么?”張儀曰:“非也。當(dāng)今七國中,惟秦最強(qiáng),秦之力,可以困趙。我往秦,幸得用事,可報(bào)蘇秦之仇耳!”賈舍人曰:“先生若往他國,小人不敢奉承。若欲往秦,小人正欲往彼探親,依舊與小人同載,彼此得伴,豈不美哉?”張儀大喜曰:“世間有此高義,足令蘇秦愧死!”遂與賈舍人為八拜之交。賈舍人替張儀算還店錢,見有車馬在門,二人同載,望西秦一路而行。路間為張儀制衣裝,買仆從,凡儀所須,不惜財(cái)費(fèi)。及至秦國,復(fù)大出金帛,賂秦惠文王左右,為張儀延譽(yù)。

  時惠文王方悔失蘇秦,聞左右之薦,即時召見,拜為客卿,與之謀諸侯之事。賈舍人乃辭去。張儀垂淚曰:“始吾困阨至甚,賴子之力,得顯用秦國,方圖報(bào)德,何遽言去耶?”賈舍人笑曰:“臣非能知君,知君者,乃蘇相國也?!睆垉x愕然良久,問曰:“子以資斧給我,何言蘇相國耶?”賈舍人曰:“相國方倡‘合從’之約,慮秦伐趙敗其事,思可以得秦之柄者,非君不可。故先遣臣偽為賈人,招君至趙,又恐君安于小就,故意怠慢,激怒君。君果萌游秦之意。相君乃大出金資付臣,吩咐恣君所用,必得秦柄而后已。今君已用于秦,臣請歸報(bào)相君。”張儀嘆曰:“嗟乎!吾在季子術(shù)中,而吾不覺,吾不及季子遠(yuǎn)矣。煩君多謝季子,當(dāng)季子之身,不敢言‘伐趙’二字,以此報(bào)季子玉成之德也?!?br />
  賈舍人回報(bào)蘇秦,秦乃奏趙肅侯曰:“秦兵果不出矣?!庇谑前蒉o往韓,見韓宣惠公曰:“韓地方九百馀里,帶甲數(shù)十萬,然天下之強(qiáng)弓勁弩,皆從韓出。今大王事秦,秦必求割地為贄,明年將復(fù)求之。夫韓地有限,而秦欲無窮,再三割則韓地盡矣。俗諺云:‘寧為雞口,勿為牛后?!源笸踔t,挾強(qiáng)韓之兵,而有‘牛后’之名,臣竊羞之!”宣惠公蹴然曰:“愿以國聽于先生,如趙王約?!币噘浱K秦黃金百鎰。蘇秦乃過魏,說魏惠王曰:“魏地,方千里,然而人民之眾,車馬之多,無如魏者,于以抗秦有馀也。今乃聽群臣之言,欲割地而臣事秦,倘秦求無已,將若之何?大王誠能聽臣,六國從親,并力制秦,可使永無秦患。臣今奉趙王之命,來此約從?!蔽夯萃踉唬骸肮讶擞薏恍?,自取敗辱。今先生以長策下教寡人,敢不從命!”亦贈金帛一車。蘇秦復(fù)造齊國,說齊宣王曰:“臣聞臨淄之涂,車轂擊,人肩摩,富盛天下莫比,乃西面而謀事秦,寧不恥乎?且齊地去秦甚遠(yuǎn),秦兵必不能及齊,事秦何為?臣愿大王從趙約,六國和親,互相救援。”齊宣王曰:“謹(jǐn)受教!”蘇秦乃驅(qū)車西南,說楚威王曰:“楚地五千馀里,天下莫強(qiáng)。秦之所患,莫如楚。楚強(qiáng),則秦弱;秦強(qiáng),則楚弱。今列國之士,非從則衡。夫‘合從’則諸侯將割地以事楚,‘連衡’則楚將割地以事秦,此二策者,相去遠(yuǎn)矣!”楚威王曰:“先生之言,楚之福也。”

  秦乃北行回報(bào)趙肅侯,行過洛陽,諸侯各發(fā)使送之,儀仗旌旄,前遮后擁,車騎輜重,連接二十里不絕,威儀比于王者。一路官員,望塵下拜。周顯王聞蘇秦將至,預(yù)使人掃除道路,設(shè)供帳于郊外以迎之。秦之老母,扶杖旁觀,嘖嘖驚嘆;二弟及妻、嫂,側(cè)目不敢仰視,俯伏郊迎。蘇秦在車中謂其嫂曰:“嫂向不為我炊,今又何恭之過也?”嫂曰:“見季子位高而金多,不容不敬畏耳!”蘇秦喟然嘆曰:“世情看冷暖,人面逐高低。吾今日乃知富貴之不可少也!”于是以車載其親屬,同歸故里。起建大宅,聚族而居,散千金以贍宗黨。今河南府城內(nèi)有蘇秦宅遺址,相傳有人掘之,得金百錠,蓋當(dāng)時所埋也。秦弟代、厲,羨其兄之貴盛,亦習(xí)《陰符》,學(xué)游說之術(shù)。

  蘇秦住家數(shù)日,乃發(fā)車往趙。趙肅侯封為武安君,遣使約齊、楚、魏、韓、燕五國之君,俱到洹水相會。蘇秦同趙肅侯預(yù)至洹水,筑壇布位,以待諸侯。燕文公先到,次韓宣惠公到。不數(shù)日,魏惠王、齊宣王、楚威王陸續(xù)俱到。蘇秦先與各國大夫相見,私議坐次。論來楚、燕是個老國,齊、韓、趙、魏,都是更姓新國;但此時戰(zhàn)爭之際,以國之大小為敘:楚最大,齊次之,魏次之,次趙,次燕,次韓;內(nèi)中楚、齊、魏已稱王,趙、燕、韓尚稱侯,爵位相懸,相敘不便。于是蘇秦建議,六國一概稱王。趙王為約主,居主位。楚王等以次居客位,先與各國會議停當(dāng)。至期,各登盟壇,照位排立。蘇秦歷階而上,啟告六王曰:“諸君山東大國,位皆王爵,地廣兵多,足以自雄。秦乃牧馬賤夫,據(jù)咸陽之險(xiǎn),蠶食列國,諸君能以北面之禮事秦乎?”諸侯皆曰:“不愿事秦,愿奉先生明教?!碧K秦曰:“‘合從擯秦’之策,向者已悉陳于諸君之前矣,今日但當(dāng)刑牲歃血,誓于神明,結(jié)為兄弟,務(wù)期患難相恤?!绷踅怨笆衷唬骸爸?jǐn)受教!”秦遂捧盤,請六王以次歃血,拜告天地及六國祖宗,一國背盟,五國共擊。寫下誓書六通,六國各收一通,然后就宴。趙王曰:“蘇秦以大策奠安六國,宜封高爵,俾其往來六國,堅(jiān)此從約。”五王皆曰:“趙王之言是也!”于是六王合封蘇秦為“從約長”,兼佩六國相印,金牌寶劍,總轄六國臣民。又各賜黃金百鎰,良馬十乘。蘇秦謝恩。六王各散歸國。蘇秦隨趙肅侯歸趙。──此乃周顯王三十六年事也。史官有詩云:

  相要洹水誓明神,唇齒相依骨肉親; 

  假使合從終不解,何難協(xié)力滅孤秦?

  是年,魏惠王燕文王俱薨,魏襄王燕易王嗣立。

  不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
  【史料來源】

  《史記·蘇秦列傳》

  《史記·張儀列傳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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