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

第七十八回 會夾谷孔子卻齊 墮三都聞人伏法

東周列國志 作者:(明)余邵魚 馮夢龍(清)蔡元放 等


  話說齊景公見晉不能伐楚,人心星散,代興之謀愈急,乃糾合衛(wèi)、鄭,自稱盟主。魯昭公前為季孫意如所逐,景公謀納之。意如固拒不從,昭公改而求晉。晉荀躒得意如賄賂,亦不果納。昭公客死。意如遂廢太子衍及其母弟務(wù)人,而援立庶子宋為君,是為定公。因季氏與荀躒通賄,遂事晉而不事齊。齊侯大怒,用世臣國夏為將,屢侵魯境,魯不能報。未幾,季孫意如卒,子斯立,是為季康子。說起季、孟、叔三家,自昭公在國之日,已三分魯國,各用家臣為政,魯君不復(fù)有公臣。于是家臣又竊三大夫之權(quán),展轉(zhuǎn)恣肆,凌鑠其主。今日季孫斯、孟孫無忌、叔孫州仇,雖然三家鼎立,邑宰各據(jù)其城,以為己物,三家號令不行,無可奈何。季氏之宗邑曰費,其宰公山不狃;孟氏之宗邑曰成,其宰公斂陽;叔氏之宗邑曰郈,其宰公若藐。這三處城垣,皆三家自家增筑,極其堅厚,與曲阜都城一般。那三個邑宰中,惟公山不狃尤為強橫。更有家臣一人,姓陽名虎,字貨,生得鴛肩巨顙,身長九尺有馀,勇力過人,智謀百出。季斯起初任為腹心,使為家宰,后漸專季氏之家政,擅作威福。季氏反為所制,無可奈何。季氏內(nèi)為陪臣所制,外受齊國侵凌,束手無策。時又有少正卯者,為人博聞強記,巧辯能言,通國號為“聞人”,三家倚之為重。卯面是背非,陰陽其說,見三家則稱頌其佐君匡國之功,見陽虎等又托為強公室、抑私家之說,使之挾魯侯以令三家,挑得上下如水火,而人皆悅其辨給,莫悟其奸。

  內(nèi)中單說孟孫無忌,乃是仲孫貜之子,仲孫蔑之孫。貜在位之日,慕魯國孔仲尼之名,使其子從之學(xué)禮。那孔仲尼名丘,其父叔梁紇嘗為鄒邑大夫,即偪陽手托懸門之勇士也。紇娶于魯之施氏,多女而無子。其妾生一子曰孟皮,病足成廢人。乃求婚于顏氏。顏氏有五女,俱未聘,疑紇年老,謂諸女曰:“誰愿適鄒大夫者?”諸女莫對。最幼女曰徵在,出應(yīng)曰:“女子之義,在家從父,惟父所命,何問焉?”顏氏奇其語,即以徵在許婚。既歸紇,夫婦憂無子,共禱于尼山之谷。徵在升山時,草木之葉皆上起,及禱畢而下,草木之葉皆下垂。是夜,徵在夢黑帝見召,囑曰:“汝有圣子,若產(chǎn),必于‘空桑’之中?!庇X而有孕。一日,恍惚若夢,見五老人列于庭,自稱“五星之精”,狎一獸,似小牛而獨角,文如龍鱗,向徵在而伏??谕掠癯?,上有文曰:“水精之子,繼衰周而素王?!贬缭谛闹洚?,以繡紱系其角而去。告于叔梁紇,紇曰:“此獸必麒麟也?!奔爱a(chǎn)期,徵在問:“地有名‘空?!吆??”叔梁紇曰:“南山有空竇,竇有石門而無水,俗名亦呼空桑?!贬缭谠唬骸拔釋⑼a(chǎn)于此?!奔v問其故,徵在乃述前夢。遂攜臥具于空竇中。其夜,有二蒼龍自天而下,守于山之左右,又有二神女擎香露于空中,以沐徵在,良久乃去。徵在遂產(chǎn)孔子。石門中忽有清泉流出,自然溫暖,浴畢,泉即涸。今曲阜縣南二十八里,俗呼女陵山,即空桑也??鬃由挟愊?,牛唇虎掌,鴛肩龜脊,??谳o喉,頂門狀如反宇。父紇曰:“此兒秉尼山之靈。”因名曰丘,字仲尼。仲尼生未幾而紇卒,育于徵在。既長,身長九尺六寸,人呼為“長人”。有圣德,好學(xué)不倦。周游列國,弟子滿天下,國君無不敬慕其名,而為權(quán)貴當(dāng)事所忌,竟無能用之者。是時適在魯國,無忌言于季斯曰:“欲定內(nèi)外之變,非用孔子不可。”

  季斯召孔子,與語竟日,如在江海中,莫窺其際。季斯起更衣,忽有費邑人至,報曰:“穿井者得土缶,內(nèi)有羊一只,不知何物?”斯欲試孔子之學(xué),囑使勿言,既入座,謂孔子曰:“或穿井于土中得狗,此何物也?”孔子曰:“以某言之,此必羊也,非狗也?!彼贵@問其故??鬃釉唬骸澳陈勆街衷毁?、魍魎,水之怪曰龍罔象,土之怪曰羵羊。今得之穿井,是在土中,其為羊必矣?!彼乖唬骸昂我灾^之羵羊?”孔子曰:“非雌非雄,徒有其形。”斯乃召費人問之,果不成雌雄者。于是大驚曰:“仲尼之學(xué),果不可及!”乃用為中都宰。

  此事傳聞至楚,楚昭王使人致幣于孔子,詢以渡江所得之物??鬃哟鹗拐咴唬骸笆敲紝?,可剖而食也?!笔拐咴唬骸胺蜃雍我灾??”孔子曰:“某曾問津于楚,聞小兒謠曰:‘楚王渡江得萍實,大如斗,赤如日,剖而嘗之甜如蜜?!且灾??!笔拐咴唬骸翱沙5煤酰俊笨鬃釉唬骸捌颊?,浮泛不根之物,乃結(jié)而成實,雖千百年不易得也。此乃散而復(fù)聚,衰而復(fù)興之兆,可為楚王賀矣?!笔拐邭w告昭王,昭王嘆服不已??鬃釉谥卸即笾?,四方皆遣人觀其政教,以為法則。魯定公知其賢,召為司空。

  周敬王十九年,陽虎欲亂魯而專其政,知叔孫輒無寵于叔孫氏,而與費邑宰公山不狃相厚,乃與二人商議。欲以計先殺季孫,然后并除仲叔,以公山不狃代斯之位,以叔孫輒代州仇之位,己代孟孫無忌之位?;⒛娇鬃又t,欲招致門下,以為己助。使人諷之來見,孔子不從。乃以蒸豚饋之??鬃釉唬骸盎⒄T我往謝而見我也?!绷畹茏铀呕⒊鐾?。投刺于門而歸,虎竟不能屈??鬃用苎杂跓o忌曰:“虎必為亂,亂必始于季氏,子預(yù)為之備,乃可免也?!睙o忌偽為筑室于南門之外,立柵聚材,選牧圉之壯勇者三百人為傭,名曰興工,實以備亂。又語成宰公斂陽,使繕甲待命,倘有報至,星夜前來赴援。

  是年秋八月,魯將行禘祭。虎請以禘之明日,享季孫于蒲圃。無忌聞之曰:“虎享季孫,事可疑矣?!蹦耸谷笋Y告公斂陽,約定日中率甲由東門至南門,一路觀變。至享期,陽虎親至季氏之門,請季斯登車。陽虎在前為導(dǎo),虎之從弟陽越在后,左右皆陽氏之黨。惟御車者林楚,世為季氏門下之客,季斯心疑有變,私語林楚曰:“汝能以吾車適孟氏乎?”林楚點頭會意。行至大衢,林楚遽挽轡南向,以鞭策連擊其馬,馬怒而馳。陽越望見,大呼:“收轡!”林楚不應(yīng),復(fù)加鞭,馬行益急。陽越怒,彎弓射楚,不中,亦鞭其馬,心急鞭墜,越拾鞭,季氏之車已去遠(yuǎn)矣。季斯出南門,徑入孟氏之室,閉其柵,號曰:“孟孫救我!”無忌使三百壯士,挾弓矢伏于柵門以待。須臾,陽越至,率其徒攻柵。三百人從柵內(nèi)發(fā)矢,中者輒倒,陽越身中數(shù)箭而死。

  且說陽貨行及東門,回顧不見了季孫,乃轉(zhuǎn)轅復(fù)循舊路,至大衢,問路人曰:“見相國車否?”路人曰:“馬驚,已出南門矣。”語未畢,陽越之?dāng)∽湟嗟剑街揭焉渌?,季孫已避入孟氏新宮?;⒋笈?,驅(qū)其眾急往公宮,劫定公以出朝。遇叔孫州仇于途,并劫之。盡發(fā)公宮之甲,與叔孫氏家眾,共攻孟氏于南門。無忌率三百人力拒之。陽虎命以火焚柵,季斯大懼。無忌使視日方中,曰:“成兵且至,不足慮也?!毖晕串叄灰姈|角上一員猛將,領(lǐng)兵呼哨而至,大叫:“勿犯吾主!公斂陽在此!”陽虎大怒,便奮長戈,迎住公斂陽廝殺。二將各施逞本事,戰(zhàn)五十馀合,陽虎精神愈增,公斂陽漸漸力怯。叔孫州仇遽從后呼曰:“虎敗矣!”即率其家眾,前擁定公西走,公徒亦從之。無忌引壯士開柵殺出,季氏之家臣苫越,亦帥甲而至。陽虎孤寡無助,倒戈而走,入讙陽關(guān)據(jù)之。三家合兵以攻關(guān),虎力不能支,命放火焚萊門。魯師避火卻退,虎冒火而出,遂奔齊國。見景公,以所據(jù)讙陽之田獻(xiàn)之,欲借兵伐魯。大夫鮑國進(jìn)曰:“魯方用孔某,不可敵也。不如執(zhí)陽虎而歸其田,以媚孔某?!本肮珡闹?。乃囚虎于西鄙?;⒁跃谱硎卣?,乘輜車逃奔宋國,宋使居于匡。陽虎虐用匡人,匡人欲殺之。復(fù)奔晉國,仕于趙鞅為臣。不在話下。宋儒論陽虎以陪臣而謀賊其家主,固為大逆,然季氏放逐其君,專執(zhí)魯政,家臣從旁竊視,已非一日,今日效其所為,乃天理報施之常,不足怪也。有詩云:

  當(dāng)時季氏凌孤主,今日家臣叛主君。 

  自作忠奸還自受,前車音響后車聞。

  又有言:魯自惠公之世,僭用天子禮樂,其后三桓之家,舞八佾,歌雍徹,大夫目無諸侯,故家臣亦目無大夫,悖逆相仍,其來遠(yuǎn)矣。詩云:

  九成干戚舞團(tuán)團(tuán),借問何人啟僭端? 

  要使國中無叛逆,重將禮樂問周官。

  齊景公失了陽虎,又恐魯人怪其納叛,乃使人致書魯定公,說明陽虎奔宋之故,就約魯侯于齊魯界上夾谷山前,為乘車之會,以通兩國之好,永息干戈。定公得書,即召三家商議。孟孫無忌曰:“齊人多詐,主公不可輕往?!奔緦O斯曰:“齊屢次加兵于我,今欲修好,奈何拒之?”定公曰:“寡人若去,何人保駕?”無忌曰:“非臣師孔某不可。”定公即召孔子,以相禮之事屬之。乘車已具,定公將行,孔子奏曰:“臣聞‘有文事者,必有武備’,文武之事,不可相離。古者,諸侯出疆,必具官以從。宋襄公會盂之事可鑒也。請具左右司馬,以防不虞?!倍ü珡钠溲?,乃使大夫申句須為右司馬,樂頎為左司馬,各率兵車五百乘,遠(yuǎn)遠(yuǎn)從行。又命大夫茲無還率兵車三百乘,離會所十里下寨。

  既至夾谷,齊景公先在,設(shè)立壇位,為土階三層,制度簡略。齊侯幕于壇之右,魯侯幕于壇之左。孔子聞齊國兵衛(wèi)甚盛,亦命申句須樂頎緊緊相隨。時齊大夫黎彌,以善謀稱,自梁邱據(jù)死后,景公特寵信之。是夜,黎彌叩幕請見。景公召入,問:“卿有何事,昏夜來此?”黎彌奏曰:“齊、魯為仇,非一日矣。止為孔某賢圣,用事于魯,恐其他日害齊,故為今日之會耳。臣觀孔某為人,知禮而無勇,不習(xí)戰(zhàn)伐之事。明日主公會禮畢后,請奏四方之樂,以娛魯君,乃使萊夷三百人假做樂工,鼓噪而前,覷便拿住魯侯,并執(zhí)孔某。臣約會車乘,從壇下殺散魯眾,那時魯國君臣之命,懸于吾手,憑主公如何處分,豈不勝于用兵侵伐耶?”景公曰:“此事可否,當(dāng)與相國謀之?!崩鑿浽唬骸跋鄧嘏c孔某有交,若通彼得知,其事必不行矣。臣請獨任!”景公曰:“寡人聽卿,卿須仔細(xì)!”黎彌自去暗約萊兵行事去了。

  次早,兩君集于壇下,揖讓而登。齊是晏嬰為相,魯是孔子為相。兩相一揖之后,各從其主,登壇交拜。敘太公、周公之好,交致玉帛。酬獻(xiàn)之禮既畢,景公曰:“寡人有四方之樂,愿與君共觀之?!彼靷髁睿仁谷R人上前,奏其本土之樂。于是壇下鼓聲大振,萊夷三百人,雜執(zhí)旍旄、羽袚、矛戟、劍楯,蜂擁而至,口中呼哨之聲,相和不絕。歷階之半,定公色變??鬃尤珶o懼意,趨立于景公之前,舉袂而言曰:“吾兩君為好會,本行中國之禮,安用夷狄之樂?請命有司去之?!标套硬恢鑿浿?,亦奏景公曰:“孔某所言,乃正禮也。”景公大慚,急麾萊夷使退。

  黎彌伏于壇下,只等萊夷動手,一齊發(fā)作;見齊侯打發(fā)下來,心中甚慍。乃召本國優(yōu)人,吩咐:“筵席中間,召汝奏樂,要歌《敝笱》之詩,任情戲謔,若得魯君臣或笑或怒,我這里有重賞?!痹瓉砟窃娔宋慕鶃y故事,欲以羞辱魯國。黎彌升階奏于齊侯曰:“請奏宮中之樂,為兩君壽。”景公曰:“宮中之樂,非夷樂也,可速奏之?!崩鑿泜鼾R侯之命,倡優(yōu)侏儒二十馀人,異服涂面,裝女扮男,分為二隊,擁至魯侯面前,跳的跳,舞的舞,口中齊歌的都是淫詞,且歌且笑??鬃影磩埬浚U定景公,奏曰:“匹夫戲諸侯者,罪當(dāng)死!請齊司馬行法!”景公不應(yīng)。優(yōu)人戲笑如故??鬃釉唬骸皟蓢纫淹ê?,如兄弟然,魯國之司馬,即齊之司馬也?!蹦伺e袖向下麾之,大呼:“申句須、樂頎何在?”二將飛馳上壇,于男女二隊中,各執(zhí)領(lǐng)班一人,當(dāng)下斬首,馀人驚走不迭。景公心中駭然。魯定公隨即起身。黎彌初意還想于壇下邀截魯侯,一來見孔子有此手段,二來見申、樂二將英雄,三來打探得十里之外,即有魯軍屯札,遂縮頸而退。

  會散,景公歸幕,召黎彌責(zé)之曰:“孔某相其君,所行者皆是古人之道,汝偏使寡人入夷、狄之俗。寡人本欲修好,今反成仇矣?!崩鑿浕炭种x罪,不敢對一語。晏子進(jìn)曰:“臣聞‘小人知其過,謝之以文;君子知其過,謝之以質(zhì)?!耵斢秀腙栔锶?,其一曰讙,乃陽虎所獻(xiàn),不義之物;其二曰鄆,乃昔年所取以寓魯昭公者;其三曰龜陰,乃先君頃公時仗晉力索之于魯者。那三處皆魯故物,當(dāng)先君桓公之日,曹沫登壇劫盟,單取此田,田不歸魯,魯志不甘,主公乘此機以三田謝過,魯君臣必喜,而齊、魯之交固矣?!本肮髳?,即遣晏子致三田于魯。──此周敬王二十四年事也。史臣有詩云:

  紛然鼓噪起萊戈,無奈壇前片語何? 

  知禮之人偏有勇,三田買得兩君和。

  又詩單贊齊景公能虛心謝過,所以為賢君,幾于復(fù)霸。詩云:

  盟壇失計聽黎彌,臣諫君從兩得之; 

  不惜三田稱謝過,顯名千古播華夷。

  這汶陽田原是昔時魯僖公賜與季友者,今日名雖歸魯,實歸季氏。以此季斯心感孔子,特筑城于龜陰,名曰謝城,以旌孔子之功;言于定公,升孔子為大司寇之職。

  時齊之南境,忽來一大鳥,約長三尺,黑身白頸,長喙獨足,鼓雙翼舞于田間,野人逐之不得,飛騰望北而去。季斯聞有此怪,以問孔子??鬃釉唬骸按锁B名曰‘商羊’,生于北海之濱。天降大雨,商羊起舞,所見之地,必有淫雨為災(zāi)。齊、魯接壤,不可不預(yù)為之備。”季斯預(yù)戒汶上百姓,修堤蓋屋。不三日,果然天降大雨,汶水泛溢,魯民有備無患。其事傳布齊邦,景公益以孔子為神。自是孔子博學(xué)之名,傳播天下,人皆呼為“圣人”矣。有詩為證:

  五典三墳漫究詳,誰知萍實辨商羊? 

  多能將圣由天縱,贏得芳名四海揚。

  季斯訪人才于孔子之門,孔子薦仲由、冉求可使從政,季氏俱用為家臣。忽一日,季斯問于孔子曰:“陽虎雖去,不狃復(fù)興,何以制之?”孔子曰:“欲制之,先明禮制。古者,臣無藏甲,大夫無百雉之城,故邑宰無所憑以為亂。子何不墮其城,撤其武備?上下相安,可以永久?!奔舅挂詾槿唬D(zhuǎn)告于孟、叔二氏。孟孫無忌曰:“茍利家國,吾豈恤其私哉?”時少正卯忌孔子師徒用事,欲敗其功,使叔孫輒密地送信于公山不狃。不狃欲據(jù)城以叛。知孔子素為魯人所敬重,亦思借助,乃厚致禮幣,遺以書曰:

  魯自三桓擅政,君弱臣強,人心積憤。不狃雖為季宰,實慕公義,愿以費歸公為公臣,輔公以鋤強暴,俾魯國復(fù)見周公之舊。夫子倘見許,愿移駕過費,面決其事。不腆路犒,伏惟不鄙。

  孔子謂定公曰:“不狃若叛,未免勞兵。臣愿輕身一往,說其回心改過,何如?”定公曰:“國家多事,全賴夫子主持,豈可去寡人左右耶?”孔子遂卻其書幣。不狃見孔子不往,遂約會成宰公斂陽,郈宰公若藐,同時起兵為逆。陽與藐俱不從。

  卻說郈邑馬正侯犯,勇力善射,為郈人所畏服,素有不臣之志。遂使圉人刺藐殺之,自立為郈宰,發(fā)郈眾登城為拒命之計。

  州仇聞郈叛,往告無忌。無忌曰:“吾助子一臂,當(dāng)共滅此叛奴。”于是孟、叔二家,連兵往討,遂圍郈城。侯犯悉力拒戰(zhàn),攻者多死,不能取勝。無忌教州仇求援于齊。時叔氏家臣駟赤在郈城中,偽附侯犯,侯犯親信之。赤謂犯曰:“叔氏遣使如齊乞師矣。齊、魯合兵,不可當(dāng)也。子何不以郈降齊?齊外雖親魯,內(nèi)實忌之。得郈可以逼魯,齊必大喜,而倍以他地酬子??傊玫?,而可去危以就安,又何不利之有?”侯犯曰:“此計甚善!”即遣人乞降于齊,以郈邑獻(xiàn)之。

  齊景公召晏嬰問曰:“叔孫氏乞兵伐郈,侯犯又以郈來降,寡人將何適從?”晏子對曰:“方與魯講好,豈可受其叛臣之獻(xiàn)乎?助叔孫氏為是?!本肮υ唬骸班C乃叔孫私邑,于魯侯無與。況叔孫氏君臣自相魚肉,魯之不幸,實齊之幸也。寡人有計在此,當(dāng)兩許其使以誤之?!蹦耸顾抉R穰苴屯兵于界上,以觀其變。若侯犯能御叔孫,更分兵據(jù)郈,迎侯犯歸于齊國;若叔孫勝了侯犯,便說助攻郈城,臨時便宜行事。此是齊景公的奸雄處。

  卻說駟赤見侯犯遣使往齊去了,復(fù)謂犯曰:“齊新與魯侯為會,助魯助郈,未可定也。宜多置兵甲于門,萬一事變不測,可以自衛(wèi)?!焙罘改艘挥轮颍艦楹谜Z,遂選精甲利兵,留于門下。駟赤將羽書射于城外,魯兵拾得,獻(xiàn)于州仇。州仇發(fā)書看之,書中言:“臣赤已安排逆犯十有七八,不日城中當(dāng)有內(nèi)變,主君不須掛念。”州仇大喜,報知無忌,嚴(yán)兵以待。

  數(shù)日后,侯犯使者自齊回,言:“齊侯已許下矣,愿以他邑相償?!瘪喅嗳胭R侯犯而出,使人宣言于眾曰:“侯氏將遷郈民以附齊,使者回言齊師將至。奈何!”一時人情洶洶,多有造駟赤處問信者。赤曰:“吾亦聞之,齊新與魯好,不便得地,將遷爾戶口,以實聊攝之虛耳?!弊怨诺溃骸鞍餐林剡w?!闭f了離鄉(xiāng)背井,那一個不怕的?眾人聽說,互相傳語,各有怨心。

  忽一夜,駟赤探知侯犯飲酒方酣,遂命心腹數(shù)十人,繞城大呼曰:“齊師已至城外矣!吾等速治行李,三日內(nèi)便要起身?!币蚶^以哭。郈眾大驚,俱集于侯氏之門,此時老弱惟有涕泣,那壯者無不咬牙切齒,憤恨侯犯。忽見門內(nèi)藏甲甚多,正適其用,大家搶得穿著起來,各執(zhí)兵器,發(fā)聲喊,將侯犯家四面圍住。連守城之兵都反了侯氏,與眾助興了。駟赤亟入,告侯犯曰:“郈眾不愿附齊,滿城俱變。子更有甲兵否?吾請率而攻之?!狈冈唬骸凹妆惚槐娐尤∫印=袢罩?,免禍為上?!瘪喅嘣唬骸拔嵘崦妥印!彼斐鲋^眾曰:“汝等讓一路,容侯氏出奔,侯氏出,齊師亦不至矣?!北娙艘姥裕砰_一路。駟赤當(dāng)先,侯犯在后,家屬尚有百馀人,車十馀乘,駟赤直送出東門。因引魯兵入于郈城,安撫百姓。無忌請追侯犯,駟赤曰:“臣已許之免禍矣?!蹦丝v之不追。遂墮?quán)C城三尺。即用駟赤為郈宰。侯犯奔齊師,穰苴知魯師已定郈,乃班師還齊。州仇、無忌亦回魯國。

  公山不狃初聞侯犯據(jù)郈以叛,叔、仲二家往討,喜曰:“季氏孤矣!乘虛襲魯,國可得也?!彼毂M驅(qū)費眾,殺至曲阜,叔孫輒為內(nèi)應(yīng),開門納之。定公急召孔子問計??鬃釉唬骸肮饺?,不足用也。臣請御君以往季氏?!彼祢?qū)車至季氏之宮,宮內(nèi)有高臺,堅固可守,定公居之。少頃,司馬申句須、樂頎俱至??鬃用舅贡M出其家甲,以授司馬,使伏于臺之左右,而使公徒列于臺前。公山不狃同叔孫輒商議曰:“我等此舉,以扶公室、抑私家為名,不奉魯侯為主,季氏不可克也?!蹦她R叩公宮,索定公不得。盤桓許久,知已往季氏,遂移兵來攻。與公徒戰(zhàn),公徒皆散走。忽然左右大噪,申句須、樂頎二將,領(lǐng)著精甲殺至??鬃臃龆ü⒂谂_上,謂費人曰:“吾君在此,汝等豈不知順逆之理?速速解甲,既往不咎!”費人知孔子是個圣人,誰敢不聽,俱舍兵拜伏臺下。公山不狃、叔孫輒勢窮,遂出奔吳國去了。

  叔孫州仇回魯,言及郈都已墮。季斯亦命墮了費城,復(fù)其初制。無忌亦欲墮成都,成宰公斂陽問計于少正卯,卯曰:“郈費因叛而墮,若并墮成,何以別子于叛臣乎?汝但云:‘成乃魯國北門之守,若墮成,齊師侵我北鄙,何以御之?’堅持其說,雖拒命不為叛也?!标枏钠溆?,使其徒穿甲而登城,謝叔孫氏曰:“吾非為叔孫氏守,為魯社稷守也??铸R兵旦暮猝至,無守御之具,愿捐此性命,與城俱碎,不敢動一磚一土!”孔子笑曰:“陽不辨此語,必‘聞人’教之耳?!?br />
  季斯嘉孔子定費之功,自知不及萬分之一,使攝行相事,每事諮謀而行??鬃佑兴愓f,少正卯輒變亂其詞,聽者多為所惑??鬃用茏嘤诙ü唬骸棒斨徽瘢芍邑环?,刑賞不立也。夫護(hù)嘉苗者,必去莠草。愿君勿事姑息,請出太廟中斧鉞,陳于兩觀之下?!倍ü唬骸吧??!泵魅?,使群臣參議成城不墮利害,但聽孔子裁決。眾人或言當(dāng)墮,或言不當(dāng)墮。少正卯欲迎合孔子之意,獻(xiàn)墮成六便。何謂六便?一,君無二尊;二,歸重都城形勢;三,抑私門;四,使跋扈家臣無所憑借;五,平三家之心;六,使鄰國聞魯國興革當(dāng)理,知所敬重??鬃幼嘣唬骸懊`矣!成已作孤立之勢,何能為哉?況公斂陽忠于公室,豈跋扈之比?卯辯言亂政,離間君臣,按法當(dāng)誅!”群臣皆曰:“卯乃魯聞人,言或不當(dāng),罪不及死?!笨鬃訌?fù)奏曰:“卯言偽而辯,行僻而堅,徒有虛名惑眾,不誅之無以為政。臣職在司寇,請正斧鉞之典?!彼烀κ靠`卯于兩觀之下,斬之。群臣莫不變色,三家心中亦俱凜然。史臣有詩云:

  養(yǎng)高華士太公誅,孔子偏將少正除; 

  不是圣人開正眼,世間盡讀兩人書。

  自少正卯誅后,孔子之意始得發(fā)舒,定公與三家皆虛心以聽之??鬃幽肆⒕V陳紀(jì),教以禮義,養(yǎng)其廉恥,故民不擾而事治。三月之后,風(fēng)俗大變。市中鬻羔豚者,不飾虛價;男女行路,分別左右,不亂;遇路有失物,恥非己有,無肯拾取者。四方之客,一入魯境,皆有常供,不至缺乏,賓至如歸。國人歌之曰:

  袞衣章甫,來適我所。章甫袞衣,慰我無私。

  此歌詩傳至齊國,齊景公大驚曰:“吾國必為魯所并矣!”

  不知景公如何計較,且看下回分解。

  【史料來源】

  《史記·孔子世家》

  《孔子家語》:

  弗父何生宋父周,周生世子勝,勝生正考甫,考甫生孔父嘉。五世親盡,別為公族,故后以孔為氏焉。一曰孔父者,生時所賜號也,是以子孫遂以氏族??赘干幽窘鸶?,金父生睪夷,睪夷生防叔,避華氏之禍而奔魯。防叔生伯夏,伯夏生叔梁紇。曰:“雖有九女,是無子。”其妾生孟皮,孟皮一字伯尼,有足病。于是乃求婚于顏氏。顏氏有三女,其小曰徵在。顏父問三女曰:“陬大夫雖父祖為士,然其先圣王之裔。今其人身長十尺,武力絕倫,吾甚貪之。雖年長性嚴(yán),不足為疑。三子孰能為之妻?”二女莫對。徵在進(jìn)曰:“從父所制,將何問焉”父曰:“即爾能矣?!彼煲云拗?。徵在既往,廟見,以夫之年大,懼不時有男,而私禱尼丘之山以祈焉。生孔子,故名丘,字仲尼??鬃尤龤q,而叔梁紇卒,葬于防。至十九,娶于宋之亓官氏。一歲而生伯魚。魚之生也,魯昭公以鯉魚賜孔子。榮君之貺,故因以名曰鯉,而字伯魚。魚年五十,先孔子卒。

  季桓子穿井,獲如土缶,其中有羊焉。使使問孔子曰:“吾穿井于費,而于井中得一狗,何也?”孔子曰:“丘之所聞?wù)?,羊也。丘聞之,木石之怪,夔、蝄蜽;水之怪,龍、罔象;土之怪,羵羊也?!?br />
  楚王渡江,江中有物大如斗,圓而赤,直觸王舟,舟人取之。王大怪之,遍問群臣,莫之能識。王使使聘于魯,問于孔子。子曰:“此所謂萍實者也,可剖而食之,吉祥也,唯霸者為能獲焉?!笔拐叻担跛焓?,大美。久之,使來,以告魯大夫。大夫因子游問曰:“夫子何以知其然乎?”曰:“吾昔之鄭,過乎陳之野,聞童謠曰:‘楚王渡江得萍實,大如斗,赤如日,剖而食之甜如蜜?!耸浅踔畱?yīng)也,吾是以知之?!?/div>

上一章目錄下一章

Copyright ? 讀書網(wǎng) hotzeplotz.com 2005-2020, All Rights Reserved.
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(wǎng)安備 42010302001612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