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

第二十四回 盟召陵禮款楚大夫 會(huì)葵邱義戴周天子

東周列國志 作者:(明)余邵魚 馮夢龍(清)蔡元放 等


  話說屈完再至齊軍,請面見齊侯言事。管仲曰:“楚使復(fù)來,請盟必矣。君其禮之?!鼻暌婟R桓公,再拜。桓公答禮,問其來意。屈完曰:“寡君以不貢之故,致干君討,寡君已知罪矣。君若肯退師一舍,寡君敢不惟命是聽!”桓公曰:“大夫能輔爾君以修舊職,俾寡人有辭于天子,又何求焉?”屈完稱謝而去。歸報(bào)楚王,言:“齊侯已許臣退師矣,臣亦許以入貢,君不可失信也?!鄙夙?,諜報(bào):“八路軍馬,拔寨俱起?!背赏踉偈固綄?shí),回言:“退三十里,在召陵駐扎?!背踉唬骸褒R師之退,必畏我也?!庇谌胴曋隆W游脑唬骸氨税藝胁皇庞谄シ?,君可使匹夫食言于國君乎?”楚王嘿然。乃命屈完赍金帛八車,再往召陵,犒八路之師,復(fù)備菁茅一車,在齊軍前呈樣過了,然后具表,如周進(jìn)貢。

  卻說許穆公喪至本國,世子業(yè)嗣位,主喪,是為僖公。感桓公之德,遣大夫百佗,率師會(huì)于召陵?;腹勄暝俚?,吩咐諸侯:“將各國車徒,分為七隊(duì),分列七方。齊國之兵,屯于南方,以當(dāng)楚沖。俟齊軍中鼓起,七路一齊鳴鼓,器械盔甲,務(wù)要十分整齊,以強(qiáng)中國之威勢?!鼻昙热?,見齊侯,陳上犒軍之物?;腹峙砂塑?。其菁茅驗(yàn)過,仍令屈完收管,自行進(jìn)貢?;腹唬骸按蠓蛞嘣^我中國之兵乎?”屈完曰:“完僻居南服,未及睹中國之盛,愿借一觀。”桓公與屈完同登戎輅,望見各國之兵,各占一方,聯(lián)絡(luò)數(shù)十里不絕。齊軍中一聲鼓起,七路鼓聲相應(yīng),正如雷霆震擊。駭?shù)伢@天?;腹残斡谏^屈完曰:“寡人有此兵眾,以戰(zhàn),何患不勝?以攻,何患不克?”屈完對(duì)曰:“君所以主盟中夏者,為天子宣布德意,撫恤黎元也。君若以德綏諸侯,誰敢不服?若恃眾逞力,楚國雖褊小,有方城為城,漢水為池,池深城峻,雖有百萬之眾,正未知所用耳!”桓公面有慚色,謂屈完曰:“大夫誠楚之良也!寡人愿與汝國修先君之好,如何?”屈完對(duì)曰:“君惠徼福于敝邑之社稷,辱收寡君于同盟,寡君其敢自外?請與君定盟可乎?”桓公曰:“可。”是晚,留屈完宿于營中,設(shè)宴款待。

  次日,立壇于召陵,桓公執(zhí)牛耳為主盟,管仲為司盟。屈完稱楚君之命,同立載書:“自今以后,世通盟好?!被腹褥Γ邍c屈完以次受歃。禮畢,屈完再拜致謝。管仲私與屈完言,請放聃伯還鄭。屈完亦代蔡侯謝罪。兩下各許諾。管仲下令班師。途中鮑叔牙問于管仲曰:“楚之罪,僭號(hào)為大。吾子以包茅為辭,吾所未解?!惫苤賹?duì)曰:“楚僭號(hào)已三世矣,我是以擯之,同于蠻夷。倘責(zé)其革號(hào),楚肯俛首而聽我乎?若其不聽,勢必交兵,兵端一開,彼此報(bào)復(fù),其禍非數(shù)年不解,南北從此騷然矣。吾以包茅為辭,使彼易于共命。茍有服罪之名,亦足以夸耀諸侯,還報(bào)天子,不愈于兵連禍結(jié),無已時(shí)乎?”鮑叔牙嗟嘆不已。胡曾先生有詩曰:

  楚王南海目無周,仲父當(dāng)年善運(yùn)籌?!?br />
  不用寸兵成款約,千秋伯業(yè)誦齊侯。

  又髯翁有詩,譏桓、仲茍且結(jié)局,無害于楚,所以齊兵退后,楚兵犯侵中原如故,桓、仲不能再興伐楚之師矣。詩云:

  南望躊躇數(shù)十年,遠(yuǎn)交近合各紛然?!?br />
  大聲罪狀謀方壯,直革淫名局始全?!?br />
  昭廟孤魂終負(fù)痛,江黃義舉但貽愆?!?br />
  不知一歃成何事,依舊中原戰(zhàn)血鮮!

  陳大夫轅濤涂聞班師之令,與鄭大夫申侯商議曰:“師若取道于陳、鄭,糧食衣屨,所費(fèi)不貲,國必甚病。不若東循海道而歸,使徐、莒承供給之勞,吾二國可以少安?!鄙旰钤唬骸吧?,子試言之?!睗垦杂诨腹唬骸熬狈ト郑戏コ?,若以諸侯之眾,觀兵于東夷,東方諸侯,畏君之威,敢不奉朝請乎?”桓公曰:“大夫之言是也。”少頃,申侯請見,桓公召入。申侯進(jìn)曰:“臣聞‘師不踰時(shí)’,懼勞民也。今自春徂夏,霜露風(fēng)雨,師力疲矣。若取道于陳、鄭,糧食衣屨,取之猶外府也。若出于東方,倘東夷梗路,恐不堪戰(zhàn),將若之何?濤涂自恤其國,非善計(jì)也。君其察之!”桓公曰:“微大夫之言。幾誤吾事!”乃命執(zhí)濤涂于軍,使鄭伯以虎牢之地,賞申侯之功。因使申侯大其城邑,為南北藩蔽。鄭伯雖然從命,自此心中有不樂之意。陳侯遣使納賂,再三請罪,桓公乃赦濤涂。諸侯各歸本國?;腹怨苤俟Ω?,乃奪大夫伯氏之駢邑三百戶,以益其封焉。

  楚王見諸侯兵退,不欲貢茅。屈完曰:“不可以失信于齊!且楚惟絕周,故使齊得私之以為重。若假此以自通于周,則我與齊共之矣?!背踉唬骸澳味鹾??”屈完曰:“不序爵,但稱遠(yuǎn)臣某可也?!背鯊闹<词骨隇槭?,赍菁茅十車,加以金帛,貢獻(xiàn)天子。周惠王大喜曰:“楚不共職久矣。今效順如此,殆先王之靈乎?”乃告于文、武之廟,因以胙賜楚。謂屈完曰:“鎮(zhèn)爾南方,毋侵中國!”屈完再拜稽首而退。

  屈完方去后,齊桓公遣隰朋隨至,以服楚告?;萃醮襞笥屑佣Y。隰朋因請見世子,惠王便有不樂之色。乃使次子帶與世子鄭,一同出見。隰朋微窺惠王神色,似有倉皇無主之意。隰朋自周歸,謂桓公曰:“周將亂矣!”桓公曰:“何故?”隰朋曰:“周王長子名鄭,先皇后姜氏所生,已正位東宮矣。姜后薨,次妃陳媯有寵,立為繼后,有子名帶。帶善于趨奉,周王愛之,呼為太叔。遂欲廢世子而立帶。臣觀其神色倉皇,必然此事在心故也??帧缎≯汀分拢瑥?fù)見于今日!君為盟主,不可不圖?!被腹苏俟苤僦\之。管仲對(duì)曰:“臣有一計(jì),可以定周。”桓公曰:“仲父計(jì)將安出?”管仲對(duì)曰:“世子危疑,其黨孤也。君今具表周王,言:‘諸侯愿見世子,請世子出會(huì)諸侯。’世子一出,君臣之分已定,王雖欲廢立,亦難行矣?!被腹唬骸吧??!蹦藗飨T侯,以明年夏月會(huì)于首止。再遣隰朋如周,言:“諸侯愿見世子,以申尊王之情?!敝芑萃醣静挥余嵆鰰?huì),因齊勢強(qiáng)大,且名正言順,難以辭之,只得許諾。隰朋歸報(bào)。

  至次年春,桓公遣陳敬仲先至首止,筑宮以待世子駕臨。夏五月,齊、宋、魯、陳、衛(wèi)、鄭、許、曹八國諸侯,并集首止。世子鄭亦至,停駕于行宮?;腹手T侯起居,子鄭再三謙讓,欲以賓主之禮相見?;腹唬骸靶“椎茹迷诜?,見世子如見王也,敢不稽首!”子鄭謝曰:“諸君且休矣?!笔且?,子鄭使人邀桓公至于行宮,訴以太叔帶謀欲奪位之事。桓公曰:“小白當(dāng)與諸臣立盟,共戴世子,世子勿憂也!”子鄭感謝不已,遂留于行宮。諸侯亦不敢歸國,各就館舍,輪番進(jìn)獻(xiàn)酒食,及犒勞輿從之屬。子鄭恐久勞諸國,便欲辭歸京師?;腹唬骸八栽概c世子留連者,欲使天王知吾等愛戴世子,不忍相舍之意,所以杜其邪謀也。方今夏月大暑,稍俟秋涼,當(dāng)送駕還朝耳?!彼祛A(yù)擇盟期,用秋八月之吉。

  卻說周惠王見世子鄭久不還轅,知是齊侯推戴,心中不悅。更兼惠后與叔帶朝夕在旁,將言語浸潤惠王。太宰周公孔來見,謂之曰:“齊侯名雖伐楚,其實(shí)不能有加于楚。今楚人貢獻(xiàn)效順,大非昔比,未見楚之不如齊也。齊又率諸侯擁留世子,不知何意,將置朕于何地!朕欲煩太宰通一密信于鄭伯,使鄭伯棄齊從楚,因?yàn)楣轮乱獬κ轮?,無負(fù)朕意!”宰孔奏曰:“楚之效順,亦齊力也。王奈何棄久暱之伯舅,而就乍附之蠻夷乎?”惠王曰:“鄭伯不離,諸侯不散,能保齊之無異謀乎?朕志決矣,太宰無辭?!痹卓撞桓覐?fù)言?;萃跄藶榄t書一通,封函甚固,密授宰孔。

  宰孔不知書中何語,只得使人星夜達(dá)于鄭伯。鄭文公啟函讀之,言:“子鄭違背父命,植黨樹私,不堪為嗣。朕意在次子帶也。叔父若能舍齊從楚,共輔少子,朕愿委國以聽!”鄭伯喜曰:“吾先公武、莊,世為王卿士,領(lǐng)袖諸侯,不意中絕,夷于小國。厲公又有納王之勞,未蒙召用。今王命獨(dú)臨于我,政將及焉,諸大夫可以賀我矣?!贝蠓蚩资逯G曰:“齊以我故,勤兵于楚。今乃反齊事楚,是悖德也。況翼戴世子,天下大義,君不可以獨(dú)異?!编嵅唬骸皬陌院稳鐝耐??且王意不在世子,孤何愛焉!”孔叔曰:“周之主祀,惟嫡與長。幽王之愛伯服,桓公之愛子克,莊王之愛子頹,皆君所知也。人心不附,身死無成。君不惟大義是從,而乃蹈五大夫之覆轍乎?后必悔之!”大夫申侯曰:“天子所命,誰敢違之?若從齊盟,是棄王命也。我去,諸侯必疑,疑則必散,盟未必成。且世子有外黨,太叔亦有內(nèi)黨,二子成敗,事未可知,不如且歸,以觀其變?!编嵨墓藦纳旰钪?,托言國中有事,不辭而行。

  齊桓公聞鄭伯逃去,大怒,便欲奉世子以討鄭。管仲進(jìn)曰:“鄭與周接壤,此必周有人誘之。一人去留,不足以阻大計(jì)。且盟期已及,俟成盟而后圖之?!被腹唬骸吧啤!庇谑羌词字古f壇,歃血為盟。齊、宋、魯、陳、衛(wèi)、許、曹,共是七國諸侯。世子鄭臨之,不與歃,示諸侯不敢與世子敵也。盟詞曰:“凡我同盟,共翼王儲(chǔ),匡靖王室。有背盟者,神明殛之!”事畢,世子鄭降階揖謝曰:“諸君以先王之靈,不忘周室,昵就寡人,自文、武以下,咸嘉賴之!況寡人其敢忘諸君之賜?”諸侯皆降拜稽首。次日,世子鄭欲歸,各國各具車徒護(hù)送。齊桓公同衛(wèi)侯親自送出衛(wèi)境,世子鄭垂淚而別。史官有詩贊云:

  君王溺愛冢嗣危,鄭伯甘將大義違?!?br />
  首止一盟儲(chǔ)位定,綱常賴此免凌夷。

  鄭文公聞諸侯會(huì)盟,且將討鄭,遂不敢從楚。

  卻說楚成王聞鄭不與首止之盟,喜曰:“吾得鄭矣!”遂遣使通于申侯,欲與鄭修好。原來申侯先曾仕楚,有口才,貪而善媚,楚文王甚寵信之。及文王臨終之時(shí),恐后人不能容他,贈(zèng)以白璧,使投奔他國避禍。申侯奔鄭,事厲公于櫟,厲公復(fù)寵信如在楚時(shí)。及厲公復(fù)國,遂為大夫。楚臣俱與申侯有舊,所以今日打通這個(gè)關(guān)節(jié),要申侯從中慫恿,背齊事楚。申侯密言于鄭伯,言:“非楚不能敵齊,況王命乎?不然,齊、楚二國,皆將仇鄭,鄭不支矣。”鄭文公惑其言,乃陰遣申侯輸款于楚。

  周惠王二十六年,齊桓公率同盟諸侯伐鄭,圍新密。時(shí)申侯尚在楚,言于楚成王曰:“鄭所以愿歸宇下者,正謂惟楚足以抗齊也。王不救鄭,臣無辭以復(fù)命矣?!背踔\于群臣,令尹子文進(jìn)曰:“召陵之役,許穆公卒于軍中,齊所憐也。許事齊最勤,王若加兵于許,諸侯必救,則鄭圍自解矣?!背鯊闹?,乃親將伐許,亦圍許城。諸侯聞許被圍,果去鄭而救許,楚師遂退。申侯歸鄭,自以為有全鄭之功,揚(yáng)揚(yáng)得意,滿望加封。鄭伯以虎牢之役,謂申侯已過分,不加爵賞。申侯口中不免有怨望之言。

  明年春,齊桓公復(fù)率師伐鄭。陳大夫轅濤涂,自伐楚歸時(shí),與申侯有隙,乃為書致孔叔曰:

  申侯前以國媚齊,獨(dú)擅虎牢之賞。今又以國媚楚,使子之君,負(fù)德背義,自召干戈,禍及民社。必殺申侯,齊兵可不戰(zhàn)而罷。

  孔叔以書呈于鄭文公。鄭伯為前日不聽孔叔之言,逃歸不盟,以致齊兵兩次至鄭,心懷愧悔,亦歸咎于申侯。乃召申侯責(zé)之曰:“汝言惟楚能抗齊。今齊兵屢至,楚救安在?”申侯方欲措辯,鄭伯喝教武士推出斬之。函其首,使孔叔獻(xiàn)于齊軍曰:“寡君昔者誤聽申侯之言,不終君好。今謹(jǐn)行誅,使下臣請罪于幕下,惟君侯赦宥之!”齊侯素知孔叔之賢,乃許鄭平。遂會(huì)諸侯于寧母。鄭文公終以王命為疑,不敢公然赴會(huì),使其世子華代行,至寧母聽命。

  子華與弟子臧,皆嫡夫人所出。夫人初有寵,故立華為世子。后復(fù)立兩夫人,皆有子。嫡夫人寵漸衰,未幾病死。又有南燕姞氏之女,為媵于鄭宮,向未進(jìn)御。一夕,夢一偉丈夫,手持蘭草謂女曰:“余為伯鰷,乃爾祖也。今以國香贈(zèng)爾為子,以昌爾國。”遂以蘭授之。及覺,滿室皆香,且言其夢。同伴嘲之曰:“當(dāng)生貴子?!笔侨?,鄭文公入宮,見此女而悅之。左右皆相顧而笑。文公問其故,乃以夢對(duì)。文公曰:“此佳兆也,寡人為汝成之?!彼烀商m蕊佩之,曰:“以此為符。”夜召幸之,有娠,生子,名之曰蘭。此女亦漸有寵,謂之燕姞。世子華見其父多寵,恐他日有廢立之事。乃私謀之于叔詹。叔詹曰:“得失有命,子亦行孝而已?!庇种\之于孔叔,孔叔亦勸之以盡孝。子華不悅而去。子臧性好奇詭,聚鷸羽以為冠,師叔曰:“此非禮之服,愿公子勿服?!弊雨皭浩渲毖?,訴于其兄。故子華與叔詹、孔叔、師叔三大夫,心中俱有芥蒂。

  至是,鄭伯使子華代行赴會(huì),子華慮齊侯見怪,不愿往。叔詹促之使速行。子華心中益恨,思為自全之術(shù)。既見齊桓公,請屏去左右,然后言曰:“鄭國之政,皆聽于泄氏、孔氏、子人氏三族。逃盟之役,三族者實(shí)主之。若以君侯之靈,除此三臣,我愿以鄭附齊,比于附庸?!被腹唬骸爸Z?!彼煲宰尤A之謀,告于管仲,管仲連聲曰:“不可,不可!諸侯所以服齊者,禮與信也。子奸父命,不可謂禮。以好來而謀亂其國,不可謂信。且臣聞此三族,皆賢大夫,鄭人稱為‘三良’。所貴盟主,順人心也。違人自逞,災(zāi)禍必及。以臣觀之,子華且將不免,君其勿許?!被腹酥^子華曰:“世子所言,誠國家大事。俟子之君至,當(dāng)與計(jì)之。”子華面皮發(fā)赤,汗流浹背,遂辭歸鄭。管仲惡子華之奸,故泄其語于鄭人。先有人報(bào)知鄭伯。比及子華復(fù)命,詭言:“齊侯深怪君不親行,不肯許成,不如從楚?!编嵅蠛仍唬骸澳孀訋踪u吾國,尚敢謬說耶?”叱左右將子華囚禁于幽室之中。子華穴墻謀遁,鄭伯殺之,果如管仲所料。公子臧奔宋,鄭伯使人追殺之于途中。鄭伯感齊不聽子華之德,再遣孔叔如齊致謝,并乞受盟。胡曾先生詠史詩曰:

  鄭用“三良”似屋楹,一朝楹撤屋難撐?!?br />
  子華奸命思專國,身死徒留不孝名。

  此周惠王二十二年事也。

  是冬,周惠王疾篤。王世子鄭恐惠后有變,先遣下士王子虎告難于齊。未幾,惠王崩。子鄭與周公孔、召伯廖商議,且不發(fā)喪,星夜遣人密報(bào)于王子虎。王子虎言于齊侯,乃大合諸侯于洮。鄭文公亦親來受盟。同歃者,齊、宋、魯、衛(wèi)、陳、鄭、曹、許,共八國諸侯,各各修表,遣其大夫如周。那幾位大夫:齊大夫隰朋,宋大夫華秀老,魯大夫公孫敖,衛(wèi)大夫?qū)幩?,陳大夫轅選,鄭大夫子人師,曹大夫公子戊,許大夫百佗。八國大夫連轂而至,羽儀甚盛,假以問安為名,集于王城之外。王子虎先驅(qū)報(bào)信,王世子鄭使召伯廖問勞,然后發(fā)喪。諸大夫固請謁見新王,周、召二公奉子鄭主喪,諸大夫假便宜,稱君命以吊,遂公請王世子嗣位,百官朝賀,是為襄王。惠后與叔帶暗暗叫苦,不敢復(fù)萌異志矣。襄王乃以明年改元,傳諭各國。

  襄王元年,春祭畢。命宰周公孔賜胙于齊,以彰翼戴之功。齊桓公先期聞信,復(fù)大合諸侯于葵邱。時(shí)齊桓公在路上,偶與管仲論及周事。管仲曰:“周室嫡庶不分,幾至禍亂。今君儲(chǔ)位尚虛,亦宜早建,以杜后患?!被腹唬骸肮讶肆?,皆庶出也,以長則無虧,以賢則昭。長衛(wèi)姬事寡人最久,寡人已許之立無虧矣。易牙、豎貂二人,亦屢屢言之。寡人愛昭之賢,意尚未決。今決之于仲父?!惫苤僦籽?、豎貂二人奸佞,且素得寵于長衛(wèi)姬,恐無虧異日為君,內(nèi)外合黨,必亂國政。公子昭,鄭姬所出,鄭方受盟,假此又可結(jié)好。乃對(duì)曰:“欲嗣伯業(yè),非賢不可。君既知昭之賢,立之可也?!被腹唬骸翱譄o虧挾長來爭,奈何!”管仲曰:“周王之位,待君而定。今番會(huì)盟,君試擇諸侯中之最賢者,以昭托之,又何患焉?”桓公點(diǎn)首。

  比至葵邱,諸侯畢集,宰周公孔亦到,各就館舍。時(shí)宋桓公御說薨,世子茲父,讓國于公子目夷,目夷不受,茲父即位,是為襄公。襄公遵盟主之命,雖在新喪,不敢不至,乃墨衰赴會(huì)。管仲謂桓公曰:“宋子有讓國之美,可謂賢矣!且墨衰赴會(huì),其事齊甚恭。儲(chǔ)貳之事,可以托之?!被腹珡钠溲裕疵苤偎皆勊蜗骞^舍,致齊侯之意。襄公親自來見齊侯。齊侯握其手,諄諄以公子昭囑之:“異日仗君主持,使主社稷。”襄公愧謝不敢當(dāng),然心感齊侯相托之意,已心許之矣。

  至?xí)眨鹿跐?jì)濟(jì),環(huán)珮鏘鏘。諸侯先讓天使升壇,然后以次而升。壇上設(shè)有天王虛位,諸侯北面拜稽,如朝覲之儀,然后各就位次。宰周公孔捧胙,東向而立,傳新王之命曰:“天子有事于文、武,使孔賜伯舅胙?!饼R侯將下階拜受。宰孔止之曰:“天子有后命,以伯舅耋老,加勞,賜一級(jí),無下拜。”桓公欲從之,管仲從旁進(jìn)曰:“君雖謙,臣不可以不敬?!被腹藢?duì)曰:“天威不違顏咫尺,小白敢貪王命,而廢臣職乎?”疾趨下階,再拜稽首,然后登堂受胙。諸侯皆服齊之有禮?;腹蛑T侯未散,復(fù)申盟好,頌周《五禁》曰:“毋壅泉,毋遏糴,毋易樹子,毋以妾為妻,毋以婦人與國事?!笔脑唬骸胺参彝?,言歸于好?!钡暂d書,加于牲上,使人宣讀,不復(fù)殺牲歃血,諸侯無不信服。髯翁有詩云:

  紛紛疑叛說春秋,攘楚尊周握勝籌?!?br />
  不是桓公功業(yè)盛,誰能不歃信諸侯?

  盟事已畢,桓公忽謂宰孔曰:“寡人聞三代有封禪之事,其典何如?可得聞乎?”宰孔曰:“古者封泰山,禪梁父。封泰山者,筑土為壇,金泥玉簡以祭天,報(bào)天之功。天處高,故崇其土以象高也。禪梁父者,掃地而祭,以象地之卑。以蒲為車,菹稭為藉,祭而掩之,所以報(bào)地。三代受命而興,獲佑于天地,故隆此美報(bào)也?!被腹唬骸跋亩加诎惨?,商都于亳,周都于豐鎬。泰山、梁父,去都城甚遠(yuǎn),猶且封之禪之。今二山在寡人之封內(nèi),寡人欲徼寵天王,舉此曠典,諸君以為何如?”宰孔視桓公足高氣揚(yáng),似有矜高之色,乃應(yīng)曰:“君以為可,誰敢曰不可!”桓公曰:“俟明日更與諸君議之。”諸侯皆散。宰孔私詣管仲曰:“夫封禪之事,非諸侯所宜言也。仲父不能發(fā)一言諫止乎?”管仲曰:“吾君好勝,可以隱奪,難以正格也。夷吾今且言之矣。”乃夜造桓公之前,問曰:“君欲封禪,信乎?”桓公曰:“何為不信?”管仲曰:“古者封禪,自無懷氏至于周成王,可考者七十二家,皆以受命,然后得封。”桓公艴然曰:“寡人南伐楚,至于召陵;北伐山戎,刜令支,斬孤竹;西涉流沙,至于太行;諸侯莫余違也。寡人兵車之會(huì)三,衣裳之會(huì)六,九合諸侯,一匡天下,雖三代受命,何以過于此?封泰山,禪梁父,以示子孫,不亦可乎?”管仲曰:“古之受命者,先有禎祥示征,然后備物而封,其典甚隆備也。鄗上之嘉黍,北里之嘉禾,所以為盛。江淮之間,一茅三脊,謂之‘靈茅’,王者受命則生焉,所以為藉。東海致比目之魚,西海致比翼之鳥,祥瑞之物,有不召而致者,十有五焉。以書史冊,為子孫榮。今鳳凰麒麟不來,而鴟鸮數(shù)至;嘉禾不生,而蓬蒿繁植;如此而欲行封禪,恐列國有識(shí)者必歸笑于君矣!”桓公嘿然。明日,遂不言封禪之事。

  桓公既歸,自謂功高無比,益治宮室,務(wù)為壯麗。凡乘輿服御之制,比于王者,國人頗議其僭。管仲乃于府中筑臺(tái)三層,號(hào)為“三歸之臺(tái)?!毖悦袢藲w,諸侯歸,四夷歸也。又樹塞門,以蔽內(nèi)外。設(shè)反坫,以待列國之使臣。鮑叔牙疑其事,問曰:“君奢亦奢,君僭亦僭,毋乃不可乎?”管仲曰:“夫人主不惜勤勞,以成功業(yè),亦圖一日之快意為樂耳。若以禮繩之,彼將苦而生怠。吾之所以為此,亦聊為吾君分謗也?!滨U叔口雖唯唯,心中不以為然。

  話分兩頭。卻說周太宰孔自葵邱辭歸,于中途遇見晉獻(xiàn)公,亦來赴會(huì)。宰孔曰:“會(huì)已撤矣?!鲍I(xiàn)公頓足恨曰:“敝邑遼遠(yuǎn),不及觀衣裳之盛,何無緣也?!痹卓自唬骸熬槐睾?。今者齊侯自恃功高,有驕人之意。夫月滿則虧,水滿則溢,齊之虧且溢,可立而待,不會(huì)亦何傷乎?”獻(xiàn)公乃回轅西向,于路得疾,回至?xí)x國而薨,晉乃大亂。

  欲知晉亂始末,且看下回分解。

  【史料來源】

  《左傳·僖公四年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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