同年葉書山太史，掌教鐘山。生平專心經(jīng)學(xué)，而尤長于《春秋》，自稱啖助、趙匡，不足多也。注《毛詩》“佻兮達(dá)兮”一章為兩男子相悅之詩，人多笑之。然作詩頗有性情?！冻龆肌吩疲骸靶心昶呤艁硐?，東、馬、嚴(yán)、徐事已非。檢點(diǎn)良方醫(yī)老病，所須藥物是當(dāng)歸?！薄鞍资迦首约?，九衢車馬漫紛孥。欲知此后春相憶，只有豐臺(tái)芍藥花?！薄靶猩掖音W影疏，騎驢猶憶入京初。蒯緱一劍酸寒甚，今日歸裝有賜書。”太史諱酉，桐城人。
二
壬戌歲，余改官金陵，寓王俁巖太史家，遇戚晴川太守言：“書生初任外吏，參見長官，不慣屈膝，匆遽間，動(dòng)致聲響?！庇嘣囍?。戲吟云：“書銜筆慣字難小，學(xué)跪膝忙時(shí)有聲?！逼荨端蕹卸魉隆肪湓疲骸巴邷下湓掠」麻?，檐隙入風(fēng)吹短檠。”殊冷峭。戚諱振鷺，湖州人。三
舒城任自舉學(xué)坡，為莊明府記室，好吟詠。一日余訪莊公，聞書齋中高唱拍案，細(xì)聽之，乃余詩也。莊出笑曰：“幸而任先生大賞公詩；如其大罵，則奈何?”后任死，伏魄時(shí)口號(hào)別親友云：“六旬失足下蓬瀛，今日才欣返玉京。直以聰明還造化，但憑樵牧話子生?；ó?dāng)春盡應(yīng)辭樹，鳥際冬殘合罷聲。見說群仙同抗手，遲余受代主蓉城。”
四
通州李方膺晴江，工畫梅，傲岸不羈。罷官，寓江寧項(xiàng)氏花園，日與沈補(bǔ)蘿及余游覽名山，人觀者號(hào)“三仙出洞”?！额}畫梅》云：“寫梅未必合時(shí)宜，莫怪花前落墨遲。觸目橫斜千萬朵，賞心只有兩三枝?！薄肚锟吩疲骸懊C瑟風(fēng)吹永巷長，采衣非復(fù)舊時(shí)黃。到頭只覺君恩重，常自傾心向太陽?！鼻缃脸?，見醉翁亭古梅，伏地再拜。其風(fēng)趣如此。
五
上猶令方綺亭，名求義，聵于耳而聰于心；與人言，必大聲高呼，諧謔百出，而一本于天真?！掇o官歸里》云：“三年政罷喜忘機(jī)，老去仍思竹里扉。攜取清風(fēng)隨棹去，添來白發(fā)湖頭歸。不妨琴鶴為行李，那計(jì)妻孥說是非。力倦眼昏貪穩(wěn)臥，誤傳高尚遂初衣。”死后，余為銘墓。陳古漁哭之云：“不見白頭憑幾坐，尚疑朱履出堂來?！?br />
六
予過蘇州，常寓曹家巷唐靜涵家。其人有豪氣，能羅致都知錄事，故尤狎就之。兩家妻女無嫌，如龐公之于司馬德操，不知誰為主客也。靜涵有句云：“苔痕深院雨，人影小窗燈。”《花朝分韻》云：“薄醉微吟答歲華，春寒十日掩窗紗。多情昨夜樓頭雨，吹出滿墻紅杏花。”其少子七郎詠《落花》云：“零落嫣紅歸不得，楊花相約過鄰家?！闭婕丫湟?。長子湘昀居隨園，吟云：“小住名園又一年，石闌干畔聽流泉。夜深怕作還鄉(xiāng)夢，月到南窗尚未眠。”“小窗閑坐夕陽斜，對(duì)此教人不憶家。喜見香荷才出水，一枝高葉一枝花?！睆膩砗扇~高出水者，必有花；湘昀居園久，故知之。靜涵有姬人王氏，美而賢；每聞?dòng)嘀?，必手自烹飪。先?shù)年亡，余挽聯(lián)云：“落葉添薪，心傷元相貧時(shí)婦；為誰截發(fā)，腸斷陶家座上賓?！?br />
七
元人詩曰：“老不甘心奈鏡何?”李益《覽鏡》云：“縱使逢人見，猶勝自見悲。”本朝鄭璣尺先生云：“朱顏誰不惜?白發(fā)爾先知?！苯韵隅R之示人以老也。宋人云：“貧女如花只鏡知?！庇衷唬骸扮R里自應(yīng)諳素貌，人間只解看紅妝?！庇衷唬骸白约覒z未了，臨去復(fù)徘徊?！北境叻蛉擞芯湓疲骸罢б姴恢l覿面，細(xì)看真覺我憐卿?！笔晴R有恩于女子，有怨于老翁也。容成侯何容心哉?
八
蘇州楓橋西沿塘，有余本家漁洲居士，乃前明六俊之后，愛客能詩。家有漁隱園，水木明瑟，余為作記，鐫石壁間。每過姑蘇，必泊舟塘下，與其叔春鋤、弟又愷，為剪燭之談。年甫五十而亡。有《新柳》一律云：“二月韶光媚，春風(fēng)嫩柳條。含煙初作態(tài)，泡露不勝嬌。腰細(xì)柔難舞，眉疏淡欲描。豐神與誰并?好女乍垂髫?！?br />
九
香亭弟偶吟，往往如吾意所欲出，不愧吾家阿連也。余三十年前，選妾姑蘇，所需花封甚輕；今動(dòng)至數(shù)金。香亭《過吳門》云：“傳聞近日選花枝，百兩纏頭費(fèi)莫支。爭及當(dāng)年吳市好，一錢便許看西施?！薄断碾s詠》云：“科頭赤足徜徉過，一領(lǐng)蕉衫尚覺多。不信熱場人不熱，紅燈圍著聽笙歌?！?br />
一O
《南史》言：“阮孝緒之門閥，諸葛璩之學(xué)術(shù)，使其好仕，何官不可為?乃各安于隱退，豈非性之所近，不可強(qiáng)歟?”近今吾見二人焉；一為尹文端公之六公子似村，一為傅文忠公從子我齋。似村舉秀才，終日閉戶吟詩；我齋雖官參領(lǐng)、司馬政，而意思蕭散，不希榮利。有人從都中來，誦其《環(huán)溪?jiǎng)e墅》詩云：“將官當(dāng)隱稱畸吏，未老先衰號(hào)半翁?！庇衷唬骸安皇情T前騎馬過，幾忘身現(xiàn)作何官?！遍L洲女子陶慶余，嫁大司馬彭公孫希洛，年二十二而亡。有《瓊樓吟》行世。詠《鸚鵡》云：“一夢喚回唐社稷，千秋留得漢文章?！薄舵救ァ吩?；“院從汝去長青苔，小榻香消午夢回。不覺疏簾搖樹影，風(fēng)前誤認(rèn)摘花來。”
一一
己卯秋，在揚(yáng)州遇萬近蓬秀才，屬題《紅袖添香圖》。近蓬少時(shí)托李硯北寫此圖，虛擬娉婷，實(shí)無所指。裘姓友見畫中人，驚笑，以為絕似其家婢；遂延近蓬至其家，出婢贈(zèng)之。婢姓花。一時(shí)題者紛然。余獨(dú)愛吳玉墀詩曰：“紅樓翠被知多少，如此消魂定姓花?！庇衷唬骸捌稿X若許名流斂，第一須酬作畫人?！必ツ旰?，余至杭州，花姬已下世矣。近蓬訪余湖上，不值，投詩云：“惜花人早出，載酒客遲來?！?br />
一二
辛丑秋，忽有浙中校官入山見訪，方知即玉墀，字小谷，是吾鄉(xiāng)尺鳧先生之少子、鷗亭居士之季弟。予少時(shí)，乞假歸娶，飲于鷗亭之瓶花齋，其時(shí)小谷才四歲。故見贈(zèng)云：“園林心契卅年余，今日真來大隱居。修贄忙于投要路，扣門快比訪奇書。相看共訝須眉古，久別渾忘問訊疏。細(xì)認(rèn)雙瞳點(diǎn)秋水，依然竹馬識(shí)君初?！眴韬?四十余年鄉(xiāng)里故人，二十年前詩中知己，彼此茫茫，絕無晤期，而天必為兩人作合，文章有神，信矣！小谷在隨園賞芙蓉，賦五古千言，以太長，不能全錄。托羅兩峰畫《板橋遺跡》，題云：“談罷羅家《鬼趣圖》，去尋舊院影模糊。蘆根瑟瑟如人語，中有鶯鶯燕燕無?”“綠蕪一片眾香埋，半沒橋身半沒街。艷跡但余殘礎(chǔ)在，也曾親近玉人鞋?！薄按税仄沛端婆f人，盤桓幾度板橋春。只憐生長煙花里，猶作亭亭倩女身。”“者番游緒已愴然，又對(duì)風(fēng)斜雨細(xì)天。畫最凄涼天最慘，看君筆上起蒼煙?！?br />
一四
余自幼，詩文不喜平熟。丙辰，諸征士集京師，獨(dú)心折于山陰胡天游稚威。嘗言：“吾于稚威，則師之矣；吾于元木、循初，則友之矣；其他某某，則事我者也?！痹菊咧芫髽校跽呷f君光泰也。稚威駢體文，直掩徐、庾，散行恥言宋代，一以唐人為歸。詩學(xué)韓、孟，過于澀拗。今錄其近人者。如《明妃》云：“天低海水西流處，獨(dú)有琵琶堪解語。斷絲枯木本無情，猶勝人心百千許。”詠《諫果》云：“苦口眾所揮，余甘幾人賞。置蜜錕鋙端，或者如舐掌?！薄顿?zèng)某營將》云：“大聲當(dāng)鼓急，片影落槍危。劍血看生癭，天狼對(duì)持髭?！苯云婢湟?。亦有風(fēng)韻獨(dú)絕者，《曉行》云：“夢闌鶯喚穆陵西，驛吏催詩雨拂衣。行客落花心事別，無端俱趁曉風(fēng)飛?！?br />
丁巳春，予與元木、循初同在稚威寓中，夜眠聽雨，元木見贈(zèng)一篇云：“文章之家無不有，袁郎二十膽如斗?！痹娚跗嬖?，不能備錄。壬申歲，余起病至長安，元木再贈(zèng)七古。起句云：“憶昔相見長安邸，志氣如虹掛千里?？耧w大句風(fēng)雨來，頭沒酒杯笑不已。”真乃替余少時(shí)寫照。元木廷試報(bào)罷，果毅公訥親延為上客。每公余之暇，命講《通鑒》數(shù)則，亦想見當(dāng)日公卿風(fēng)雅也。元木詩最堅(jiān)瘦，獨(dú)詠《桃花》頗婉麗。其詞曰：“寂寂朱塵度歲華，又驚春色到桃花。五陵游客知何限，只有漁人最憶家?！薄豆苤倌埂吩疲骸袄苏f儒門羞五尺，至今江左幾夷吾?”
早行詩，二人同調(diào)，而皆有妙境。梁藥亭云：“鴻雁自南人自北，一時(shí)來往月明中?！痹驹疲骸靶腥孙w鳥都何事，一樣沖寒度曉堤?！敝芴m坡學(xué)士多髯，冬日同元木詠雪，和東坡“尖叉”韻。元木押“鹽”字韻云：“修髯繞作離離竹，妙句清于《昔昔鹽》?！?br />
一五
予宰江寧時(shí)，俞來溪秀才見贈(zèng)云：“誰道樓前多鼓響，只聞花外有琴聲?！庇嗟溃骸安蝗缢稳恕旰笥腥烁G野，月明無犬吠花村’?！庇钟腥速?zèng)云：“事到眼前亮于雪，民從心上養(yǎng)如春?！庇嗟溃骸安蝗缬唷躲痍栯s興》云‘獄豈得情寧結(jié)早，判防多誤每刑輕’?！?br />
一六
人言通天文者不祥。四川高太史名辰，字白云，向?yàn)樵来髮④娢飨?。嘗在金陵觀星象，言山東有事。次年，果有王倫之逆，而太史已先亡矣。過隨園，命其子受業(yè)門下，贈(zèng)詩云：“名重隨園詎偶然?興來神妙寫毫顛。已知葛井來勾漏，豈但香山數(shù)樂天?入座嵐光時(shí)拱揖，依人鶴影自翩躚。荀香近處瞻先輩，慰我調(diào)饑三十年。”《過定軍山吊武侯》云：“三代而還論出處，兩朝之際見權(quán)宜。”
一七
孫過庭《書譜》云：“學(xué)書者初學(xué)先求平正；進(jìn)功須求險(xiǎn)絕；成功之后，仍歸平正?！庇柚^學(xué)詩之道，何以異是?
—八
為人，不可以有我，有我則自恃恨用之病多；孔子所以“無固”、“無我”也。作詩，不可以無我，無我則剿襲敷衍之弊大；韓昌黎所以“惟古于詞必己出”也。北魏祖瑩云：“文章當(dāng)自出機(jī)杼，成一家風(fēng)骨，不可寄人籬下?！?br />
一九
詩有現(xiàn)前指點(diǎn)語最佳。香樹尚書《題紅葉》云：“一夜流傳霜信遍，早衰多是出頭枝?！背挑~門《觀打漁》云：“旁人束手休相怪，空網(wǎng)由來撒最多。”張哲士《觀弈》云：“笑渠斂手推枰后，始羨從旁攏袖人?！彼稳嗽娫疲骸盁o事閉門防俗客，愛閑能有幾人來?”哲士《月夜》云：“恐有閑人能見訪，滿庭涼影未關(guān)門?！眱梢庀喾?，而皆有味。
二O
唐以前，未有不熟精《文選》理者，不獨(dú)杜少陵也。韓、柳兩家文字，其濃厚處，俱從此出。宋人以八代為衰，遂一筆抹殺，而詩文從此平弱矣。漢陽戴思任《題文選樓》云：“七步以來誰抗手，‘六經(jīng)’而外此傳書?！?br />
二一
近日文人，常州為盛。趙懷玉字映川，能八家之文；黃景仁字仲則，詩近太白；孫星衍字淵如，詩近昌谷；洪君亮吉字稚存，詩學(xué)韓、杜：俱秀出班行。黃不幸早亡。錄其《前觀潮行》云：“客有不樂游廣陵，臥看八月秋濤興。偉哉造物此巨觀，海水直挾心飛騰。龍?zhí)谜l作天吳介，對(duì)此茫茫八埏隘。才見銀山動(dòng)地來，已將赤岸浮天外。砰崖槌岳萬穴號(hào)，雄呿雌吟六節(jié)搖。是豈乾坤共呼吸，乃與晦朔為盈消。殷天怒為排山入，轉(zhuǎn)眼西追日輪及。一信將無渤湃空，再來或恐鴻漾濕。唱歌踏浪輸吳儂，曾將何物赍海童。答言三千水犀弩，至今猶敢攖其鋒。我思此語等兒戲，員也英靈實(shí)難避。只合回頭撼越山，那因抉目仇吳地。吳顛越蹶曾幾時(shí)，前胥后種誰見知?潮生潮落自終古，我欲停杯一問之?！薄逗笥^潮行》云：“海風(fēng)卷盡江頭葉，沙岸千人萬人立。怪底山川忽變?nèi)?，又?bào)天邊海潮入。鷗飛艇亂行云停，江亦作勢如相迎。鵝毛一白尚天際，側(cè)耳已是風(fēng)霆聲。江流不合幾回折，欲折潮頭如折鐵。一折平添百丈飛，浩浩長空卷晴雪。星馳電掣望已遙，江塘十里隨低高。此時(shí)萬戶同屏息，但見窗欞齊動(dòng)搖。濤頭障天天亦暮，蒼茫卻望潮來處。前陣才平羅剎磯，后來又沒西興樹。獨(dú)客吊影行自愁，大地與身同一浮。愿乘世外鹿盧趼，孰職就里陰陽鞲。賦罷觀潮長太息，我尚輸潮歸即得?；厥字爻枪慕前?，半空純作魚龍色?！?br />
二二
余嘗謂孫淵如云：“天下清才多，奇才少。君天下之奇才也。”淵如聞之，竊喜自負(fù)?！兜乔Х饦恰吩疲骸俺菛|佛樓幾年閉，塞徑秋棍刺芒利。飛磷射屋鳥啄墻，鬼風(fēng)吹檐斷佛臂。此間非墓非戰(zhàn)原，豈有厲魄號(hào)煩冤?青貍捧骨夜窺月，日氣不足羅神奸。迎廊一僧病枯瘠，見慣妖蹤訝人跡。老莎出戶曲復(fù)斜，反鎖空堂晝深黑。樓前慘碧竹作圍，逼袖細(xì)影明寒暉。殘霖滴階漬幽血，敗粉剝壁生陰苔。竹梢朦朧上無路，疑墮中宵夢游處?；仡^不憶隔世來，過眼復(fù)恐今生去。檐牙壓肩樓腳搖，驚起穴棟千年鴉。屏聲獨(dú)立瓦爭落，失勢一墜魂難招。原頭日落樹蒼莽，既下心神久惝悅。林端卻顧寺角移，那得騰身立平壤?！庇?，《妻病》云：“眉痕只覺瘦來濃，指爪都從病后長?！币趾伟G!
二三
洪稚存題某官《散賑圖》云：“河流東來不可當(dāng)，憶昨魚鱉升君堂。官卑方攝丞簿尉，天險(xiǎn)欲合江淮黃。河流決城已旬日，散賑遂呼尉官出。尉官耳聾年六十，驗(yàn)粟呼人百無失。大者屋角狂狐奔，小者樹底饑鷹蹲。頭顛頸縮三日餓，共聞賑粟來空村。持瓢舉釜復(fù)攜斗，已見千人立沙阜。黃衫小吏足不停，村后村前更招手。深泥沒髁無肩輿，尉來村北跨一驢。行籌散盡整鞭去，不遣索米來豪胥。淮陰太守知君績，早晚臺(tái)端奏賢跡。君今所補(bǔ)非寸尺，不見遺黎活千百?”
二四
裴晉公笑韓昌黎恃其逸足，往往奔放。近日才人，頗多此病。惟王太守夢樓能揉之使遒，煉之使警，篇外尚有余音。錄其《在西湖寄都中同年》云：“星河云海望迢迢，八度花朝與雪朝。徼外蠻煙空目極，楚南芳草易魂銷。抽身我本疏慵慣，奮翅君方搏擊遙。豈是升沉關(guān)氣類?輕舟相繼返林皋。”“增城瓊苑蕊珠宮，香案西偏紫閣東。夢里似曾聞廣樂，歸來但覺任樵風(fēng)。蓬瀛消息無清鳥，煙水生涯有雪鴻。近日愈諳禪悅味，繁華清凈兩俱空。…‘每向東華散玉珂，相于花下酌紅螺。歐、梅自許賢豪聚，蘇、李偏教闊別多。棋局居然更甲子，酒壚真自邈山河。何戡解話當(dāng)年事，也與樽前喚奈何?！薄皸５肋B云粵海霏，星軺先后有光輝。去歲芷塘典試四川，頃竹虛典試廣東。吟詩喜得江山助，問字欣添玉筍圍。舊雨定知縈遠(yuǎn)夢，野云端不耐高飛。年來自署西湖長，占取蘇堤作釣磯?！?br />
二五
唐人句云：“鄉(xiāng)心正無限，一雁度南樓?！彼稳司湓疲骸罢记镄诺?，一葉墜中庭?！惫沤袢讼鹿P，往往不謀而合。
二六
吳中詩人，沙斗初、張昆南外，有張玉谷，詩工古風(fēng)，在家漁洲處一見后，遂成永訣。僅記其《烏夜啼》云：“參橫月落庭烏啼，窗前有女猶鳴機(jī)。聞聲停梭低頭思，烏何夜啼想烏饑。老烏辛苦饑常忍，小烏啾啾老烏憫。勸烏且莫啼高聲，嬌兒甫眠恐驚醒。”玉谷尤長樂府。有義婦袁氏因夫作竊，勸之不從，乃沉水死。其事其詩，俱足千古。惜太長，不能備錄。
二七
佳句有無心而相同者。張寶臣宗伯《晚步》云：“竹枝風(fēng)影更宜月，荷葉露香偏勝花?！眳柗俊队沃枪隆吩疲骸爸耜幦胨戮G無暑，荷葉繞門香勝花?！蓖鯄魳恰队吻骸吩疲骸盁煿庾詽櫡顷P(guān)雨，水藻俱香不獨(dú)花。”梁守存《看新荷》云：“似經(jīng)雨過風(fēng)猶揚(yáng)，未到花時(shí)葉早香。”
二八
周幔亭：“山光含月淡，僧影入松無。”魯星村：“酒中萬愁散，詩外一言無?！狈阶釉疲骸跋阕鑱黹茈H斷，水痕圓到岸邊無?！标惞艥O：“花陰拂地香方覺，橋影橫波動(dòng)即無?！彼难骸盁o”字，俱妙。前人《詠始皇》云：“憐君未到沙丘日，知道人間有死無?”尤奇。
二九
七夕，牛郎、織女雙星渡河。此不過“月桂”、“日烏”、“乘槎”、“化蝶”之類，妄言妄聽，作點(diǎn)綴詞章用耳。近見蔣苕生作詩，力辨其誣，殊覺無謂。嘗調(diào)之云：“譬如贊美人‘秀色可餐’，君必爭‘人肉吃不得’，算不得聰明也?！备哙]露筋祠，說部書有四解：或云：“鹿筋，梁地名也；有鹿為蚊所嚙，露筋而死，故名?！被蛟?；“路金者，人名也；五代時(shí)將軍，戰(zhàn)死于此，故名?！被蛟疲骸坝羞h(yuǎn)商二人，分金于此，一人忿爭不已，一人悉以贈(zèng)之，其人大慚，置金路上而去。后人義之，以其金為之立祠，故名路金，訛為露涇?！彼啤肮蒙┍芪谜摺保怂讉饕徽f耳。近見云松觀察詩，極褒貞女之貞，而痛貶失節(jié)之婦：笨與苕生同。不如孫豹人有句云：“黃昏仍獨(dú)自，白鳥近如何?”李少鶴有句云：“湖上天仍暮，門前草自春?！迸c阮亭“門外野風(fēng)開白蓮”之句，同為高雅。
三O
詩有干無華，是枯木也。有肉無骨，是夏蟲也。有人無我，是傀儡也。有聲無韻，是瓦缶也。有直無曲，是漏卮也。有格無趣，是土牛也。
三一
古詞奇奧，多不可解。大抵本其時(shí)之方言，而流傳失真。如《盤庚》之“吊由靈”，《國語》之“暇豫之吾吾”，《巾舞歌》之“來吾嬰”，伯牙》之“軟欽傷宮”，古樂府之“收中吾，羊無夷，何何，吾吾”，《尚書大傳》之“舟張辟雍，鴿鴿相從”，皆是也。北魏繆襲仿其體，作《尤射經(jīng)》，拗澀不可句讀，殊覺無謂。
三二
選詩如用人才，門戶須寬，采取須嚴(yán)。能知派別之所由，則自然寬矣；能知精采之所在，則自然嚴(yán)矣。余論詩似寬實(shí)嚴(yán)，嘗口號(hào)云：“聲憑宮徵都須脆，味盡酸咸只要鮮。”
三三
楊、劉詩號(hào)西昆體，詞多綺麗?！端问贰罚簵钗墓保私灾?。劉筠知制誥時(shí)，不肯草丁謂復(fù)相之詔。真宗不得已，命晏元獻(xiàn)草之。后晏見劉自慚，至掩扇而過，其剛正不在楊下?？梢姟吧ｉg”、“濮上”之音，未必非賢人所作。
三四
楊龜山先生云：“當(dāng)今祖宗之法，不必分元祜與熙豐也。國家但取其善者而行之，可也?！庇杪勅苏撛?，好爭唐、宋，必以先生此語曉之。
三五
從古講六書者，多不工書。歐、虞、褚、薛，不硜硜于《說文》、《凡將》。講韻學(xué)者，多不工詩。李、杜、韓、蘇，不斤斤于分音列譜。何也?空諸一切，而后能以神氣孤行；一涉箋注，趣便索然。
三六
《三百篇》不著姓名，蓋其人直寫懷抱，無意于傳名，所以真切可愛。今作詩，有意要人知有學(xué)問、有章法、有師承，于是真意少而繁文多。予按：《三百篇》有姓名可考者，惟家父之《南山》，寺人孟子之《萋菲》，尹吉甫之《崧高》，魯奚斯之《閟宮》而已。此外，皆不知何人秉筆。
三七
人但知寥寥短章之才短，而不知喋喋千言之才更短。人但知滿口公卿之人俗，而不知滿口不趨公卿之人更俗。予嘗箴一名士云：“吟詩羞作野才子，行己莫為小丈夫。”
三八
阮亭《詩話》，道晚唐人之“布谷啼春雨，杏花紅半村”，不如盛唐人之“興闌啼鳥緩，坐久落花多”。余以為真耳食之論。阮亭胸中，先有晚、盛之分，故不知兩詩之各有妙境。若以渾成而言，轉(zhuǎn)覺晚唐為勝。
二九
或言八股文體制，出于唐人試帖，累人已甚。梅式庵曰：“不然。天欲成就一文人、一儒者，都非偶然。試觀古文人如歐、蘇、韓、柳，儒者如周、程、張、朱，誰非少年科甲哉?蓋使之先得出身，以捐棄其俗學(xué)，而后乃有全力以攻實(shí)學(xué)。試觀諸公應(yīng)試之文，都不甚佳；晚年得力于學(xué)之后，方始不凡。不然，彼方終舊用心于五言八韻、對(duì)策三條，豈足以傳世哉?就中晚登科第者，只歸熙甫一人。然古文雖工，終不脫時(shí)文氣息；而且終身不能為詩：亦累于俗學(xué)之一證?！?br />
四O
休寧布衣陳浦，字楚南，白髯偉貌。壬辰年，與陳古漁同來，投一冊(cè)詩而去。余當(dāng)時(shí)未及卒讀，庋之架上，蠹蝕者過半。庚子春，偶擷讀之，乃學(xué)唐人能得其神趣者。問古漁。曰：“死數(shù)年矣?！庇嗌罨诮槐鄱г娙?。其《廬山瀑布》云：“噴雪萬峰巔，風(fēng)吹直下天。長懸一匹練，飛作百重泉。松近無晴鬣，村遙有濕煙。因知元化大，江海與周旋?！薄肚镌隆吩疲骸扒镌乱缓勿ǎ杖松h(yuǎn)哀。閉門不忍看，自上紙窗來。”《孤雁》云：“月因孤影冷，夜以一聲長?！薄钝蛾柡吩疲骸鞍堕熒匠了斓屠巳朐?。”七言如：“遠(yuǎn)水無邊天作岸，亂帆一散影如鴉?！薄案類壅刍ㄒ蛸?zèng)妾，攢眉入社為吟詩?！苯圆环惨?。其可憐者，《醉后題壁》云：“貧歸故里生無計(jì)，病臥他鄉(xiāng)死亦難。放眼古今多少恨，可憐身后識(shí)方干?！眴韬?余亦識(shí)方干于死后，能無有愧其言哉?
四一
明季秦淮多名妓，柳如是、顧橫波，其尤著者也。俱以色藝受公卿知，為之落籍。而所適錢、龔兩尚書，又都少夷、齊之節(jié)。兩夫人恰禮賢愛士，俠骨棱增。閻古古被難，夫人匿之側(cè)室中，卒以脫禍。厲樊榭詩云：“蛾眉前后皆奇絕，莫怪群公欠致身?！陛^梅庚“蘼蕪詩句橫波墨，都是尚書傳里人”之句，更覺蘊(yùn)藉。
四二
或問：“太白樂府‘元?dú)馐俏目抵嫌H’作何解?”余按：周舍《上云樂》曰：“西方老胡，厥名文康?！贝似渌?。然樂府語多不可解，如：《烏棲曲》之“目作宴填飽，腹作宛惱饑，刀作離婁僻”，措語奧僻。又曰：“既死明月魄，無復(fù)玻璃魂。…‘明月魄”，可解也；“玻璃魂”，不可解也。周宣王時(shí)《采薪歌》曰：“金虎入門吸元泉?！薄敖鸹ⅰ?、“元泉”，的是何物?
四三
聯(lián)句，始《式微》。劉向《烈女傳》謂：“《毛詩》‘泥中’、‘中露’，衛(wèi)二邑名?！妒轿ⅰ分?，二人同作?！笔锹?lián)句之始?！段男牡颀垺吩疲骸奥?lián)句共韻，《柏梁》余制。”
四四
集句，始傅咸。傅咸有《回文反復(fù)詩》；又作《七經(jīng)詩》：其《毛詩》一篇，皆集經(jīng)語。是集句所由始矣。
四五
詩文集之名，始東京?！端褰?jīng)籍志》曰：“集之名，東京所創(chuàng)?！鄙w指班史某人文幾篇，某人詩幾篇而言。后人集之，非自為集也。齊、梁間始有自為集者：王筠以一官為一集，江淹自名前后集，是也。有一人之集，止一題者：《阮步兵集》五言八十篇，四言十三篇，題皆曰《詠懷》；應(yīng)休璉詩八卷，總名曰《百一詩》：是也。亦有一集止為一事者：梁元帝為《燕歌行》，群臣和之，為《燕歌行集》；唐睿宗時(shí)，李適送司馬承禎《還山詩》，朝士和者三百余人，徐彥伯編而序之，號(hào)《白云記》：是也。有一集止一體者：崔道融《唐詩》二卷，皆四言，是也。有數(shù)人唱和而成集者：元、白之《因繼集》，皮、陸之《松陵集》，溫飛卿之《漢上題襟集》，是也。
四六
余嘗鑄香爐，合金、銀、銅三品而火化焉。爐成后，金與銀化，銀與銅化，兩物可合為一；惟金與銅，則各自凝結(jié)；如君子小人不相入也。因之，有悟于詩文之理。八家之文、三唐之詩，金、銀也。不攙和銅、錫，所以品貴。宋、元以后之詩文，則金、銀、銅、錫，無所不攙，字面欠雅馴，遂為耳食者所擯，并其本質(zhì)之金、銀而薄之，可惜也!余《哭鄂文端公》云：“魂依大袷歸天廟?！背虊粝鏍幵疲骸啊省秩攵Y不入詩?！庇嚯m一時(shí)不能易，而心頗折服。夫“六經(jīng)”之字，尚且不可攙入詩中；況他書乎!劉禹錫不敢題“糕”字，此劉之所以為唐詩也。東坡笑劉不題“糕”字為不豪，此蘇之所以為宋詩也。人不能在此處分唐、宋，而徒在渾含、刻露處分唐、宋；則不知《三百篇》中，渾含固多，刻露者亦復(fù)不少。此作偽唐詩者之所以陷入平庸也。
四七
無題之詩，天籟也；有題之詩，人籟也。天籟易工，人籟難工?！度倨贰ⅰ豆旁娛攀住?，皆無題之作，后人取其詩中首面之一二字為題，遂獨(dú)絕千古。漢、魏以下，有題方有詩，性情漸漓。至唐人有五言八韻之試帖，限以格律，而性情愈遠(yuǎn)；且有“賦得”等名目，以詩為詩，猶之以水洗水，更無意味。從此，詩之道每況愈下矣。余幼有句云：“花如有子非真色，詩到無題是化工。”略見大意。
四八
秦澗泉修撰將朝考，關(guān)廟求簽，得句云：“靜來好把此心捫?！辈唤馑^。朝考題是《松柏有心賦》。通篇忘押“心”字韻?？偛昧兄叩龋簧峡闯觯烁髦x罪。上笑曰：“狀元有無心之賦，試官無有眼之人?！卑此诬旃嚒兜萝嚱Y(jié)旌賦》，亦忘押“結(jié)”字?！吨x表》云：“掀天破浪之中，舟人忘楫；動(dòng)地鼓鼙之下，戰(zhàn)士遺弓?！?br />
四九
香亭宰南陽，大將軍明公瑞之弟諱仁者，領(lǐng)軍征西川，路過其邑。于未到前三日，飛羽檄寄香亭；合署大駭，拆視，乃詩一首，云：“雙丁、二陸聞名久，今日相逢在道途。寄問南陽賢令尹，風(fēng)流得似子才無?”嗚呼]枚與公絕無一面，蒙其推挹如此。因公在京時(shí)，曾托尹似村索詩，枚書扇奉寄，而公已歿軍中，故哭公云：“團(tuán)扇詩才從北寄，雕弓人已賦西征?！?br />
五O
襄城劉芳草先生，名青芝，雍正丁未翰林。與兄青藜友愛，筑江村七一軒同居。所謂“七一”者，仿歐陽六一居士之義，多一弟，故名七一。先生初入詞館，即請(qǐng)假省兄。座主沈近思留之曰：“頃閱子上張儀封書、與王豐川札，知君有經(jīng)濟(jì)之人，何言歸也?”先生誦其兄寄詩云：“今生不盡團(tuán)圓樂，那有來生未了因?”沈憐而許之。丙辰秋，同征友張雄圖引見先生于僧寺中，須已盡白，德容粹然。秀水張布衣庚為之立傳。初，先生與張?jiān)E，脫珮玉為贈(zèng)。后聞?dòng)?，張奉玉為位以哭云?br />
五一
或誦詩句云：“鳥聲穿樹日當(dāng)午，燈影隔簾人讀書?！眴枺骸爱?dāng)是何人之句?”余曰：“似宋、元名家?！逼淙嗽唬骸胺且?。近人李松圃所作?！?br />
五二
云南蒙化有陳把總，名翼叔?！都淳啊吩疲骸靶痹碌陀跇?，遠(yuǎn)山高過天?！薄稄能姟吩疲骸皦咽繌膩碛袩嵫锷畈槐丶暮?。”有如此才，而隱于百夫長，可嘆也!陳鑿一山洞，命子俟其死，藏而封焉。
五三
廣東珠娘皆惡劣，無一可者。余偶同龍文弟上其船，意致索然。問：“何姓名?”龍文笑曰：“皆名春色?！庇鄦枺骸昂我杂写嗣烂?”曰：“春色惱人眠不得!”
五四
唐殷璠選《河岳英靈集》，不選杜少陵；高仲武選《中興間氣集》，不選李太白：所謂各從其志也。
五五
吳中多閨秀。崔夫人之子景儼娶婦莊素馨，能詩，早卒。夫人為梓其《蒙楚閣遺草》。詠《蟬》云：“吟風(fēng)雙翅薄，飲露一身輕。”《新月》云：“簾卷西風(fēng)小院門，玉階涼動(dòng)近黃昏。蛾眉一曲橫天半，疑是嫦娥指爪痕。”洪稚存為志墓云：“景儼感逝既殷，傷心屢賦。十二時(shí)之內(nèi)，欲廢黃昏；《三百篇》之間，竟刪《蒙楚》?！迸硐ｄ承⒘揞欗y玉，亦能詩，早卒。詠《白燕》云：“銀剪輕風(fēng)送曉寒，穿來飛絮訝春殘。那知暫向林間宿，猶作枝頭霽雪看?！薄吨坌小吩疲骸傍B啼知月上，犬吠報(bào)村來?！?br />
五六
味甜自悅口，然甜過則令人嘔；味苦自螫口，然微苦恰耐人思。要知甘而能鮮，則不俗矣；苦能回甘，則不厭矣。凡作詩獻(xiàn)公卿者，頌揚(yáng)不如規(guī)諷。余有句云：“厭香焚皂莢，苦膩慕蒿芹。”
五七
古無小照，起于漢武梁祠畫古賢烈女之像。而今則庸夫俗子，皆有一《行樂圖》矣。古無別號(hào)，起于史衛(wèi)王，紈挎子弟創(chuàng)“云麓”、“十洲”之號(hào)，互相稱栩。而今則市井少年，皆有一別字矣。索題者累百盈千，余不得已，隨手應(yīng)酬。嘗口號(hào)云：“別號(hào)稱非古，題圖詩不存?！迸既环瓟X《全集》，存者尚多；可見割愛甚難。然所存，亦十分中之一二。
五八
東坡云：“作詩必此詩，定知非詩人。”此言最妙。然須知作此詩而竟不是此詩，則尤非詩人矣。其妙處總在旁見側(cè)出，吸取題神；不是此詩，恰是此詩。古梅花詩佳者多矣!馮鈍吟云：“羨他清絕西溪水，才得冰開便照君?！闭媲叭怂从?。余詠《蘆花》詩，頗刻劃矣。劉霞裳云：“知否楊花翻羨汝，一生從不識(shí)春愁?！庇嗖挥X失色。金壽門畫杏花一枝，題云：“香驄紅雨上林街，墻內(nèi)枝從墻外開。惟有杏花真得意，三年又見狀元來。”詠梅而思至于冰，詠蘆花而思至于楊花，詠杏花而思至于狀元：皆從天外落想，焉得不佳?
五九
余家藏古剌水一罐，上鐫：“永樂六年，古剌國熬造，重一斤十三兩?！蔽迨陙恚至咳绻?。鉆開試水，其臭香、色黃而濃，里面皆黃金包裹：方知水歷數(shù)百年而分量不減者，金生水故也?！冻乇迸颊劇罚骸白筇}石《詠古剌水》云：‘瓶中古刺水，制自文皇年。列皇飲祖澤，旨之如羹然。’又曰；‘再拜嘗此水，含之不忍咽。”似乎古刺水可飲也。明人《宮詞》云：“聞道內(nèi)人新浴罷，一杯古刺水橫陳。”似乎宮人浴罷染體之水也。厲太鴻詩曰：“一灑羅衣常不滅，氤氳愿與君恩終?！庇炙坪跹瑸⒁路靡?。三君子者，不知何考耶。嚴(yán)分宜籍沒時(shí)，其家有古剌水十三罐，人以為奇。則此水之貴重可知。
六O
骨董家相傳：雨過天青色磁，始于柴世宗。按晚唐早有之。陸龜蒙詩曰；“九天風(fēng)露越窯開，奪得千峰翠色來?！?br />
六一
宋人詞云：“斜陽何處最消魂?樓上黃昏，馬上黃昏?！标惞艥O《詠月》云：“閨中少婦關(guān)山客，樓上無眠馬上看?！薄肚宀s志·詠望后月》云：“昨夜三更后．，嫦娥墮玉簪。馮夷不敢受，捧出碧波心?！北境瘲钗氖逑壬对伿乖隆吩疲骸靶菅匀鍒F(tuán)圓好，二八嬋娟更可憐?！薄队駢厍逶挕ぴ佇略隆吩疲骸耙欢跞模昝加吧袉?。待奴年十五，正面與君看?！苯朔阶釉啤对佇略隆吩疲骸巴鹑绱揲|中女，知有團(tuán)圓在后頭?！毙乃贾睿胫^今人不如古人耶?
六二
前朝廣東惠州，有蘇神童《詠月》三十首。其最佳者：《初一月》云：“氣朔盈虛又一初，嫦娥底事半分無?卻于無處分明有，渾似先天《太極圖》?！薄冻醵隆吩疲骸叭憬馂跻褦啃?，且看兔魄一絲生。嫦娥底事梳妝懶?終夜蛾眉畫不成?！薄冻跞隆吩疲骸叭章浣前胙陂T，城西斜眺已黃昏。何人伸得披云手，錯(cuò)把青天搦一痕?！薄冻跛脑隆吩疲骸敖牟怕劦谝磺?，忽看新月掛林梢。誰家寶鏡新藏匣?蓋小參差掩不交。”《十八月》云：“二九良宵此夜當(dāng)，鏡輪雖破有余光。勸君夜飲停杯待，二鼓初敲管上窗?！薄抖辉隆吩疲骸捌歧R緣何少半規(guī)，陽精倒迫若相催。弓弦過滿知何似，正是彎弓欲射時(shí)。”《二十二月》云：“三更半夜未成眠，殘?jiān)陆裣孪摇Ｈ粲羞h(yuǎn)行人早起，也應(yīng)相伴五更天?！鄙裢晔亩?。人問；“幾時(shí)再生?”應(yīng)聲曰：“五百年?！?br />
六三
吳云巖殿撰，在潮州眷一妓。妓持紙乞詩，吳書一絕云：“濤箋親捧剪輕霞，小立當(dāng)筵蹙錦靴。休訝老坡難忍俊，多因無奈海棠花?！贝思寺晝r(jià)頓增，人呼“狀元嫂”。
六四
譚默齋進(jìn)士掌教嶺南。其同年謝興士新納寵，不肯告人。譚寄詩調(diào)之，云：“玉指丹唇鴉髻盤，東山絲竹妙吹彈。定知鐘得夫人愛，簾卷常教太傅看。”謝笑曰：“既吾家有此故事，敢不自首?”譚著《楚庭稗珠錄》，皆游黔、粵所得。自序云：“人有到南海得大蟻尺許者，漬鹽帶歸，以夸示人。東坡食蠔而甘，戒其子勿告人，慮有公卿謀謫南海，以奪其味者。余為此書，當(dāng)蟻以夸人，不學(xué)東坡之饞，慮人奪味也。”其言甚雋。譚名萃。
六五
杜云川太史，送周震夫之天長，仆馬俱已戒途。《口號(hào)》一首云：“招尋有約竟何嘗，判袂匆匆語未遑。半晌花前嫌日短，”至第四句久停，乃疾書曰：“一帆江上到天長?！闭媲蓪?duì)也!
六六
詩難其真也，有性情而后真；否則敷衍成文矣。詩難其雅也，有學(xué)問而后雅；否則俚鄙率意矣。太白斗酒詩百篇，東坡嬉笑怒罵皆成文章：不過一時(shí)興到語，不可以詞害意。若認(rèn)以為真，則兩家之集，宜塞破屋子；而何以僅存若干?且可精選者，亦不過十之五六。人安得恃才而自放乎?惟糜惟芑，美谷也，而必加舂揄揚(yáng)簸之功；赤堇之銅，良金也，而必加千辟萬灌之鑄。
六七
用典一也，有宜近體者，有宜古體者，有近古體俱宜者，有近古體俱不宜者。用典如水中著鹽，但知鹽味，不見鹽質(zhì)。用僻典如請(qǐng)生客入座，必須問名探姓，令人生厭。宋喬子曠好用僻書，人稱“孤穴詩人”，當(dāng)以為戒?；蚍Q予詩云：“專寫性情，不得已而適逢典故；不分門戶，乃無心而自合唐音。”雖有不及，不敢不勉。
六八
高青丘笑古人作詩，今人描詩。描詩者，像生花之類，所謂優(yōu)孟衣冠，詩中之鄉(xiāng)愿也。譬如學(xué)杜而竟如杜，學(xué)韓而竟如韓：人何不觀真杜、真韓之詩，而肯觀偽韓、偽杜之詩乎?孔子學(xué)周公，不如王莽之似也；孟子學(xué)孔子，不如王通之似也。唐義山、香山、牧之、昌黎，同學(xué)杜者；今其詩集，都是別樹一旗。杜所伏膺者，庾、鮑兩家；而集中亦絕不相似。蕭子顯云：“若無新變，不能代雄?！标懛盼淘唬骸拔恼虑屑蓞⑺谰洹！秉S山谷曰：“文章切忌隨人后?！苯越疳樁热苏Z?！稘O隱叢話》笑歐公“如三館畫筆，專替古人傳神”，嫌其描也。五亭山人《嘲鸚鵡》云：“齒牙余慧雖偷拾，那識(shí)雷同轉(zhuǎn)可羞?！庇衷唬骸盃幩屏鼹L當(dāng)百囀，天真還是一家言?！?br />
六九
人莫不有五官百體，而何以男夸宋朝，女稱西施?昌黎《答劉正夫》云：“足下家中百物，皆賴而用也；然其所珍愛者，必非常物?！被矢Τ终嘣疲骸盎⒈谋乇橛裰獗匾?。”故知色彩貴華也。圣如堯、舜，有山龍?jiān)寤鹬拢坏缦煞穑协倶怯裼钪?hào)。彼擊瓦缶、披短褐者，終非名家?！?
七O
老學(xué)究論詩，必有一副門面語。作文章，必曰有關(guān)系；論詩學(xué)，必曰須含蓄。此店鋪招牌，無關(guān)貨之美惡?！度倨分杏嘘P(guān)系者，“邇之事父，遠(yuǎn)之事君”是也。有無關(guān)系者，“多識(shí)于鳥獸草木之名”是也。有含蓄者，“棘心天天，母氏劬勞”是也。有說盡者，“投畀豺虎”、“投畀有昊”是也。
七一
鐘、譚論詩入魔，李崆峒作詩落套。然其佳句，自不可掩。鐘云：“子侄漸親知老至，江山無故覺情生。”《慰人下第》云：“似子何須論富貴，旁人未免重科名?！苯悦睢＠睢队吸S曾嶺》云：“搔首黃曾霄漢近，舊題應(yīng)被紫苔封?！薄吨埏嫛吩唬骸柏潝?shù)岸花杯不記，已沖江雨纜猶牽?！薄洞耗骸吩疲昂梢蛴惺钕惹嫔w，柳為無寒漸脫綿?！本阌酗L(fēng)味，不似平時(shí)闊落。
七二
乙未冬，余在蘇州太守孔南溪同年席上，談久夜深。余屢欲起，而孔苦留不已，曰：“小坐強(qiáng)于去后書?！庇铻轺鋈唬瑔柺呛稳酥?。曰：“任進(jìn)士大椿《別友》詩也。首句云：‘無言便是別時(shí)淚’。”
七三
人有生而瀟灑者，不關(guān)學(xué)力也。傅玉笥先生有句云：“鶯花日辦三春課，風(fēng)月天生一種人?！?br />
七四
嚴(yán)冬友最愛陳梅岑“怕鋤野草傷新筍，偶檢殘書得舊詩”之句；以為閑中鋤地、翻卷，往往有之。
七五
張南華先生，畫白頭鳥立桃花上。題者難之。李玉洲先生云：“桃花紅滿三干歲，青鳥飛來也白頭?！?br />
七六
程魚門多須納妾，尹公子璞齋戲賀云：“鶯囀一聲紅袖近，長髯三尺老奴來?！蔽亩斯υ唬骸鞍⑷摯?！”
七七
熊蔗泉觀察詠《蘭》云：“伴我三春消永晝，垂簾一月不燒香。”予謂第二句并非蘭花，的是蘭花。
七八
桐城孫容克《題采石》詩云；“從古江山閑不得，半歸名士半英雄?！鄙w一指太白，一指常開平也。虞山陳見復(fù)先生《過桐城》云：“彌天險(xiǎn)手高人筆，如此村墟大有人?！币恢敢V孝，一指李公麟也。
七九
方制府問亭栽棉花，招幕府吟詩，多至數(shù)十韻。桐城馬蘇臣曰：“我止兩韻。”提筆云：“五月棉花秀，八月棉花干?；ㄩ_天下暖，花落天下寒。”方公擊節(jié)不已。常州楊公子措一聯(lián)云：“誰知姹紫嫣紅外，衣被蒼生別有花?”
八0
同年舒瞻，字云亭，作宰平湖，招吾鄉(xiāng)詩人施竹田、厲樊榭諸君，流連倡和，極一時(shí)之盛。同時(shí)，杭郡太守鄂筠亭先生，亦修禊西湖，名流畢集，各有歌行。臨去時(shí)，布衣丁敬送哭失聲。云亭《偶成》一首云：“芳草青青送馬蹄，垂楊深處畫樓西。流鶯自惜春將去，銜住飛花不忍啼?！倍豕缎揿颉吩疲骸霸娬?，先王之教也。山水清音，此邦為最。無與合之則調(diào)孤，有與倡之則和起。余安得拘俗吏之規(guī)規(guī)乎?此擬《蘭亭》之所由作也?！眴韬?似此賢令尹、賢太守，何可再得?鄂公名敏，上改名樂舜。
八一
丙辰入都，一時(shí)耆士中，得見前輩甚少。惟翁霽堂照曾見西河、竹坨，謝皆人芳蓮曾見阮亭。謝風(fēng)調(diào)和雅，如春風(fēng)中人。阮亭有《香祖筆記》，故自號(hào)香祖。其詩淡潔，而蹊徑殊小。尚茶洋比部稱為盆景詩?！断逶缙稹吩疲骸霸缙鹦踊ò?，飯牛人出門。野田多傍水，深柳自為村。比屋盡耕稼，服疇皆弟昆。炊煙猶未散，林鳥亂朝暾?！逼涞茏油趵^祖敬亭能傳其派?！稌云稹吩疲骸皶云鹋R幽檻，無人一徑清。淡煙縈竹翠，微露點(diǎn)花明。梁燕梳新羽，林鴉雜乳聲。偶然忘盥櫛，得句且怡情?！本赐づc余同校甲子科鄉(xiāng)試，闈中自誦其《過古墓》云：“古墓郁嵯峨，荒鴟立華表。當(dāng)時(shí)會(huì)葬時(shí)，車馬何擾擾！”余不覺其佳。王笑云：“君且閉目一想?！本赐つ撂┲?，為太守楊重英所劾，落職后，《游朝陽洞》云：“洞古層崖上，藤蘿掛石扉。白云時(shí)出沒，一半濕僧衣?！薄队赀^》云：“陰云初過雨，一半夕陽開。閑立豆棚下，蜻蜓去復(fù)來。”
八二
常州陳明善，字亦園，鄉(xiāng)居甚富，家有園亭，性好吟詠。《種蔬》云：“閑種半畦蔬，芳葉紛滿目。天意答小勤，盤餐遂余欲?！币嗲宀乓?。錫山邵辰煥主其家。有《柳枝詞》云：“前溪煙雨后溪晴，桃葉、桃根慣送迎。誰似小紅橋畔柳，系儂畫舫過清明?”亦園忽有仕宦之志，盡賣其田，出仕遠(yuǎn)方，家業(yè)蕩然，園歸他姓。余為誦白傅詩曰：“我有一言君應(yīng)記：世間自取苦人多?！?br />
八三
詩占身份，往往有之。莊容可未遇時(shí)，詠《蠶》云：“經(jīng)綸猶有待，吐屬已非凡?！焙蠊誀钤鹿賮喯?。唐郭代公元振詠《井》云：“鑿處若教當(dāng)要路，為君常濟(jì)往來人。”亦此意也。齊次風(fēng)宗伯，年十二，《登巾子山》云：“江水連天白，人煙滿地浮。巾山山上望，一覽小東甌?！饼垶榱靥犯墓贋榱睿仭洞髽洹吩疲骸暗棠芨驳?，何必定參天?”陸雙橋貧困，《有感》云：“老驥尚懷千里志，枯桐空抱五音材。”
八四
馬觀察維翰，字墨麟，嘉興人，貌不逾中人，而抱負(fù)甚大。中康熙辛丑進(jìn)士，內(nèi)大臣看驗(yàn)時(shí)，諸人皆跪，公不可；九門提督隆科多呵之，公夷然不動(dòng)。隆轉(zhuǎn)笑曰：“不料渺小丈夫，乃風(fēng)骨如許！”公曰：“區(qū)區(qū)一跪，尚未見維翰風(fēng)骨也?！甭〈笃嬷?。從部郎擢四川建昌道。忤總督某，直揭部科，被逮入都?；噬系菢O，授江南常鎮(zhèn)道。在都時(shí)，余以后輩禮見，蒙有“三異人”之稱。其二，則尚君廷楓、萬君光泰也。公《南行漫興》云：“西方多說無生法，但演刀山即下乘?！痹仭睹贰吩疲骸把胖敌闹?，淡無人賞亦終開?！逼湫男乜上?。與盧雅雨同年，一時(shí)號(hào)“南馬北盧”。亡后，盧哭之云：“前輩典型亡北斗，中原旗鼓失南軍?！?br />
八五
眼前欲說之語，往往被人先說。余冬月山行，見桕子離離，誤認(rèn)梅蕊；將欲賦詩，偶讀江岷山太守詩云：“偶看桕子梢頭白，疑是江梅小著花。”杭堇浦詩云：“千林烏桕都離殼，便作梅花一路看。”是此景被人說矣。晚年好游，所到黃山、白岳、羅浮、匡廬、天臺(tái)、雁宕、南岳、桂林、武夷、丹霞，覺山水各自爭奇，無重復(fù)者。讀門生邵圮詩云：“探奧搜奇興不窮，山連霄漢水連空。較量山水如評(píng)畫，畫稿曾無一幅同?！敝艘庥直蝗苏f過矣。
八六
商寶意先生詠《菜花》云：“小朵最宜村婦鬢，細(xì)香時(shí)簇牧童衣?！逼渫l(xiāng)劉鳴玉翻其意云：“半畝只邀名士賞，一生不上美人頭。”鳴玉與童二樹、陳芝圖，號(hào)“越中三子”。
八七
《宋詩紀(jì)事》載：“有羅穎者，《題漢高祖廟》云；‘果然公大度，容得辟陽侯。’夜夢高祖召而責(zé)之，旦遂病卒?！碑愒?果有此事，彼偽撰《天寶遺事》者，明皇何以不誅?
八八
論詩區(qū)別唐、宋，判分中、晚，余雅不喜。嘗舉盛唐賀知章《詠柳》云：“不知細(xì)葉誰裁出，二月春風(fēng)似剪刀?！背跆茝堉^之《安樂公主山莊》詩：“靈泉巧鑿天孫錦，孝筍能抽帝女枝。”皆雕刻極矣，得不謂之中、晚乎?杜少陵之“影遭碧水潛勾引，風(fēng)妒紅花卻倒吹”；“老妻畫紙為棋局，稚子敲針作釣鉤”：瑣碎極矣，得不謂之唐詩乎?不特此也，施肩吾《古樂府》云：“三更風(fēng)作切夢刀，萬轉(zhuǎn)愁成繞腸線?！比绱说窨?，恰在晚唐以前。耳食者不知出處，必以為宋、元最后之詩。
八九
元微之《自嘲》云；“飯來開口似神鴉。”姚武功《某寺》云：“無齋鴿看僧?！倍浣阅∩裰P。
九O
《古樂府》：“羞澀佯牽伴?！蔽遄謱懕M女兒情態(tài)。唐人因之有“強(qiáng)語戲同伴，希郎聞笑聲”之句。他如“從來不墜馬，故遣髻鬟斜”；“小膽空房怯，長眉滿鏡愁”；“密約臨行怯，私書欲報(bào)難”：皆不愧淫思古意矣。近時(shí)楊公子捂一聯(lián)云：“行來躑躅渾無力，不倚闌干定倚人?！?br />
九一
唐人詠小女詩云：“見爺不相識(shí)，反走牽娘裾?！笔钱嬓∨瘛！鞍l(fā)覆長眉側(cè)，花簪小髻旁?！笔钱嬓∨?。“學(xué)語渠渠問，牽裳步步隨。”是畫小女之態(tài)。“愛拈爺筆墨，閑學(xué)母裁縫。”是寫小女之憨。
九二
東坡詩，有才而無情，多趣而少韻：由于天分高，學(xué)力淺也。有起而無結(jié)，多剛而少柔；驗(yàn)其知遇早晚景窮也。
九三
離別濤最佳者，如：“路長難算日，書遠(yuǎn)每題年。無復(fù)生還想，終思未別前，”“醉中忘卻身為客，意欲仍同送者歸。”皆讀之令人欲泣。又宋人云：“西窗分手四年余，千里殷勤慰索居。若比九原泉路別，只多含淚一封書?！?br />
九四
唐人《女墳湖》云：“應(yīng)是離魂雙不得，至令沙上少鴛鴦?！彼稳恕肚鄻恰吩娫疲骸芭c郎酣夢渾忘曉，雞亦流連不肯啼?！?br />
九五
陸代曰：“凡人作詩，一題到手，必有一種供給應(yīng)付之語；老生常淡，不召自來。若作家，必如謝絕泛交，盡行麾去，然后心精獨(dú)運(yùn)，自出新裁。及其成后，又必渾成精當(dāng)，無斧鑿痕，方稱合作。”余見史稱孟浩然苦吟，眉毫脫盡；王維構(gòu)思，走入醋甕：可謂難矣。今讀其詩，從容和雅，如天衣之無縫j深入淺出，方臻此境。唐人有句云：“苦吟僧入定，得句將成功?！?br />
九六
溧陽相公為大司寇時(shí)，奉旨教習(xí)庶吉士，到任庶常館，而此科狀元莊容可以在南書房，故不偕諸翰林來。史公怒曰：“我二十年老南書房，不應(yīng)以此紿我?！睂⒆嗾僦?。彭芝庭侍講為之通其意甚婉，遂為師弟如常。彭故史公本房弟子，而莊又彭公本房弟子也。莊獻(xiàn)詩云：“絳帳自然應(yīng)侍立，蓬山未到總支吾?！变嚓柟^課，出《春日即事》題。同年管水初一聯(lián)云：“兩三點(diǎn)雨逢寒食，廿四番風(fēng)到杏花。”公擢為第一，同人以“管杏花”呼之。公七十壽旦，某庶常獻(xiàn)百韻詩。公讀之，笑曰：“把老夫做題，也還耐得百韻；可惜無一句搔癢處，都是祝嘏浮詞，不敢領(lǐng)情。”蓋公總督八省，兼領(lǐng)六卿故也。記許刺吏佩璜有句云：“三朝元老裴中令，百歲詩篇衛(wèi)武公。”余有句云：“南宮六一先生座，北面三千弟子行。”俱為公所許可。
九七
余雅不喜杜少陵《秋興》八首；而世間耳食者，往往贊嘆，奉為標(biāo)準(zhǔn)。不知少陵海涵地負(fù)之才，其佳處未易窺測；此八首，不過一時(shí)興到語耳，非其至者也。如曰“一系”，曰“兩開”，曰“還泛泛”，曰“故飛飛”；習(xí)氣大重，毫無意義。即如韓昌黎之“蔓涎角出縮，樹啄頭敲鏗”；此與《一夕話》之“蛙翻白出闊，蚓死紫之長”何殊?今人將此學(xué)韓、杜，便入魔障。有學(xué)究言：“人能行《論語》一句，便是圣人?！庇屑w挎子笑曰：“我已力行三句，恐未是圣人?！眴栔?，乃“食不厭精，膾不厭細(xì)，狐貉之厚以居”也。聞?wù)叽笮Α?br />
九八
余嘗教人：古風(fēng)須學(xué)李、杜、韓、蘇四大家；近體須學(xué)中、晚、宋、元諸名家。或問其故。曰：“李、杜、韓、蘇，才力太大，不屑抽筋入細(xì)，播入管弦，音節(jié)亦多未協(xié)。中、晚名家，便清脆可歌?！?br />
九九
《高惠功臣表》，班氏以“符”與“昭”押韻。《西南夷兩粵贊》，班氏以“區(qū)”與“驕”押韻。王岐公為人作碑銘，俱仿此例。
一OO
蔡孝廉有青衣許翠齡，貌如美女，而夭。記性絕佳。嘗過染坊，戲焚其簿，坊主大駭，翠齡笑取筆為默出之：某家染某色，及其價(jià)值，絲毫不差。主人亡，翠齡哭以詩云：“雙淚啼殘遺仆在，一燈青入旅魂來?！背跣⒘谔K州安方伯幕中請(qǐng)乩，有女仙劉碧環(huán)下降，贈(zèng)詩云：“升沉已定君休戚，他日長安道上人。”孝廉喜，以為東野“看遍長安花”之意，后竟死于陜西。
一O一
福建歌童名點(diǎn)點(diǎn)者，柔媚能文。有客行酒政，要一句唐詩、一句曲牌名，曰：“閑看兒童捉柳花?！逗鲜帜谩?。”點(diǎn)點(diǎn)應(yīng)聲曰：“有約不來過夜半?！杜呐??！秉c(diǎn)點(diǎn)又唱曰：“柳下惠風(fēng)和?！焙舷淇?，以為絕對(duì)。
一O二
余已選楊次也、李嘯村《竹枝》，自謂妙絕矣。近又得程望川《揚(yáng)州竹枝》云：“準(zhǔn)備明朝謁梵宮，癡情不與別人同。薰籠徹夜衣香透，故意鉤人立上風(fēng)?！薄扒慎傩卤P兩鬢分，衣裝百蝶薄棉溫。臨行自顧生憎色，袖底何人潑酒痕?”“長幡飄動(dòng)繞爐香，攝級(jí)同登拜上方。此去下坡苔露滑，儂扶小妹妹扶娘。”“繡花簾下靄晴煙，特漏全身到客前。忽聽后艙人贊好，安排斗眼看來船?！彼氖捉匝矍笆?，而筆足以達(dá)之，殊可愛也。望川名宗洛，桐城人。
一O三
吳俗以六月二十四為荷花生日，士女出游。徐朗齋作《竹枝詞》云：“荷花風(fēng)前暑氣收，荷花蕩口碧波流。荷花今日是生日，郎與妾船開并頭?！薄俺嗳债?dāng)天駐火輪，龍船旗幟一時(shí)新。東家女笑西家女，橋上人看橋下人?！薄拜组T城門門繞湖，湖光一片白模糊。荷花生日年年去，若問荷花半朵無。”“丹陽段郎官長清，天然詩句自然成。怪郎面似荷花好，郎是荷花生日生。”
二
壬戌歲，余改官金陵，寓王俁巖太史家，遇戚晴川太守言：“書生初任外吏，參見長官，不慣屈膝，匆遽間，動(dòng)致聲響?！庇嘣囍?。戲吟云：“書銜筆慣字難小，學(xué)跪膝忙時(shí)有聲?！逼荨端蕹卸魉隆肪湓疲骸巴邷下湓掠」麻?，檐隙入風(fēng)吹短檠。”殊冷峭。戚諱振鷺，湖州人。三
舒城任自舉學(xué)坡，為莊明府記室，好吟詠。一日余訪莊公，聞書齋中高唱拍案，細(xì)聽之，乃余詩也。莊出笑曰：“幸而任先生大賞公詩；如其大罵，則奈何?”后任死，伏魄時(shí)口號(hào)別親友云：“六旬失足下蓬瀛，今日才欣返玉京。直以聰明還造化，但憑樵牧話子生?；ó?dāng)春盡應(yīng)辭樹，鳥際冬殘合罷聲。見說群仙同抗手，遲余受代主蓉城。”
四
通州李方膺晴江，工畫梅，傲岸不羈。罷官，寓江寧項(xiàng)氏花園，日與沈補(bǔ)蘿及余游覽名山，人觀者號(hào)“三仙出洞”?！额}畫梅》云：“寫梅未必合時(shí)宜，莫怪花前落墨遲。觸目橫斜千萬朵，賞心只有兩三枝?！薄肚锟吩疲骸懊C瑟風(fēng)吹永巷長，采衣非復(fù)舊時(shí)黃。到頭只覺君恩重，常自傾心向太陽?！鼻缃脸?，見醉翁亭古梅，伏地再拜。其風(fēng)趣如此。
五
上猶令方綺亭，名求義，聵于耳而聰于心；與人言，必大聲高呼，諧謔百出，而一本于天真?！掇o官歸里》云：“三年政罷喜忘機(jī)，老去仍思竹里扉。攜取清風(fēng)隨棹去，添來白發(fā)湖頭歸。不妨琴鶴為行李，那計(jì)妻孥說是非。力倦眼昏貪穩(wěn)臥，誤傳高尚遂初衣。”死后，余為銘墓。陳古漁哭之云：“不見白頭憑幾坐，尚疑朱履出堂來?！?br />
六
予過蘇州，常寓曹家巷唐靜涵家。其人有豪氣，能羅致都知錄事，故尤狎就之。兩家妻女無嫌，如龐公之于司馬德操，不知誰為主客也。靜涵有句云：“苔痕深院雨，人影小窗燈。”《花朝分韻》云：“薄醉微吟答歲華，春寒十日掩窗紗。多情昨夜樓頭雨，吹出滿墻紅杏花。”其少子七郎詠《落花》云：“零落嫣紅歸不得，楊花相約過鄰家?！闭婕丫湟?。長子湘昀居隨園，吟云：“小住名園又一年，石闌干畔聽流泉。夜深怕作還鄉(xiāng)夢，月到南窗尚未眠。”“小窗閑坐夕陽斜，對(duì)此教人不憶家。喜見香荷才出水，一枝高葉一枝花?！睆膩砗扇~高出水者，必有花；湘昀居園久，故知之。靜涵有姬人王氏，美而賢；每聞?dòng)嘀?，必手自烹飪。先?shù)年亡，余挽聯(lián)云：“落葉添薪，心傷元相貧時(shí)婦；為誰截發(fā)，腸斷陶家座上賓?！?br />
七
元人詩曰：“老不甘心奈鏡何?”李益《覽鏡》云：“縱使逢人見，猶勝自見悲。”本朝鄭璣尺先生云：“朱顏誰不惜?白發(fā)爾先知?！苯韵隅R之示人以老也。宋人云：“貧女如花只鏡知?！庇衷唬骸扮R里自應(yīng)諳素貌，人間只解看紅妝?！庇衷唬骸白约覒z未了，臨去復(fù)徘徊?！北境叻蛉擞芯湓疲骸罢б姴恢l覿面，細(xì)看真覺我憐卿?！笔晴R有恩于女子，有怨于老翁也。容成侯何容心哉?
八
蘇州楓橋西沿塘，有余本家漁洲居士，乃前明六俊之后，愛客能詩。家有漁隱園，水木明瑟，余為作記，鐫石壁間。每過姑蘇，必泊舟塘下，與其叔春鋤、弟又愷，為剪燭之談。年甫五十而亡。有《新柳》一律云：“二月韶光媚，春風(fēng)嫩柳條。含煙初作態(tài)，泡露不勝嬌。腰細(xì)柔難舞，眉疏淡欲描。豐神與誰并?好女乍垂髫?！?br />
九
香亭弟偶吟，往往如吾意所欲出，不愧吾家阿連也。余三十年前，選妾姑蘇，所需花封甚輕；今動(dòng)至數(shù)金。香亭《過吳門》云：“傳聞近日選花枝，百兩纏頭費(fèi)莫支。爭及當(dāng)年吳市好，一錢便許看西施?！薄断碾s詠》云：“科頭赤足徜徉過，一領(lǐng)蕉衫尚覺多。不信熱場人不熱，紅燈圍著聽笙歌?！?br />
一O
《南史》言：“阮孝緒之門閥，諸葛璩之學(xué)術(shù)，使其好仕，何官不可為?乃各安于隱退，豈非性之所近，不可強(qiáng)歟?”近今吾見二人焉；一為尹文端公之六公子似村，一為傅文忠公從子我齋。似村舉秀才，終日閉戶吟詩；我齋雖官參領(lǐng)、司馬政，而意思蕭散，不希榮利。有人從都中來，誦其《環(huán)溪?jiǎng)e墅》詩云：“將官當(dāng)隱稱畸吏，未老先衰號(hào)半翁?！庇衷唬骸安皇情T前騎馬過，幾忘身現(xiàn)作何官?！遍L洲女子陶慶余，嫁大司馬彭公孫希洛，年二十二而亡。有《瓊樓吟》行世。詠《鸚鵡》云：“一夢喚回唐社稷，千秋留得漢文章?！薄舵救ァ吩?；“院從汝去長青苔，小榻香消午夢回。不覺疏簾搖樹影，風(fēng)前誤認(rèn)摘花來。”
一一
己卯秋，在揚(yáng)州遇萬近蓬秀才，屬題《紅袖添香圖》。近蓬少時(shí)托李硯北寫此圖，虛擬娉婷，實(shí)無所指。裘姓友見畫中人，驚笑，以為絕似其家婢；遂延近蓬至其家，出婢贈(zèng)之。婢姓花。一時(shí)題者紛然。余獨(dú)愛吳玉墀詩曰：“紅樓翠被知多少，如此消魂定姓花?！庇衷唬骸捌稿X若許名流斂，第一須酬作畫人?！必ツ旰?，余至杭州，花姬已下世矣。近蓬訪余湖上，不值，投詩云：“惜花人早出，載酒客遲來?！?br />
一二
辛丑秋，忽有浙中校官入山見訪，方知即玉墀，字小谷，是吾鄉(xiāng)尺鳧先生之少子、鷗亭居士之季弟。予少時(shí)，乞假歸娶，飲于鷗亭之瓶花齋，其時(shí)小谷才四歲。故見贈(zèng)云：“園林心契卅年余，今日真來大隱居。修贄忙于投要路，扣門快比訪奇書。相看共訝須眉古，久別渾忘問訊疏。細(xì)認(rèn)雙瞳點(diǎn)秋水，依然竹馬識(shí)君初?！眴韬?四十余年鄉(xiāng)里故人，二十年前詩中知己，彼此茫茫，絕無晤期，而天必為兩人作合，文章有神，信矣！小谷在隨園賞芙蓉，賦五古千言，以太長，不能全錄。托羅兩峰畫《板橋遺跡》，題云：“談罷羅家《鬼趣圖》，去尋舊院影模糊。蘆根瑟瑟如人語，中有鶯鶯燕燕無?”“綠蕪一片眾香埋，半沒橋身半沒街。艷跡但余殘礎(chǔ)在，也曾親近玉人鞋?！薄按税仄沛端婆f人，盤桓幾度板橋春。只憐生長煙花里，猶作亭亭倩女身。”“者番游緒已愴然，又對(duì)風(fēng)斜雨細(xì)天。畫最凄涼天最慘，看君筆上起蒼煙?！?br />
一四
余自幼，詩文不喜平熟。丙辰，諸征士集京師，獨(dú)心折于山陰胡天游稚威。嘗言：“吾于稚威，則師之矣；吾于元木、循初，則友之矣；其他某某，則事我者也?！痹菊咧芫髽校跽呷f君光泰也。稚威駢體文，直掩徐、庾，散行恥言宋代，一以唐人為歸。詩學(xué)韓、孟，過于澀拗。今錄其近人者。如《明妃》云：“天低海水西流處，獨(dú)有琵琶堪解語。斷絲枯木本無情，猶勝人心百千許。”詠《諫果》云：“苦口眾所揮，余甘幾人賞。置蜜錕鋙端，或者如舐掌?！薄顿?zèng)某營將》云：“大聲當(dāng)鼓急，片影落槍危。劍血看生癭，天狼對(duì)持髭?！苯云婢湟?。亦有風(fēng)韻獨(dú)絕者，《曉行》云：“夢闌鶯喚穆陵西，驛吏催詩雨拂衣。行客落花心事別，無端俱趁曉風(fēng)飛?！?br />
丁巳春，予與元木、循初同在稚威寓中，夜眠聽雨，元木見贈(zèng)一篇云：“文章之家無不有，袁郎二十膽如斗?！痹娚跗嬖?，不能備錄。壬申歲，余起病至長安，元木再贈(zèng)七古。起句云：“憶昔相見長安邸，志氣如虹掛千里?？耧w大句風(fēng)雨來，頭沒酒杯笑不已。”真乃替余少時(shí)寫照。元木廷試報(bào)罷，果毅公訥親延為上客。每公余之暇，命講《通鑒》數(shù)則，亦想見當(dāng)日公卿風(fēng)雅也。元木詩最堅(jiān)瘦，獨(dú)詠《桃花》頗婉麗。其詞曰：“寂寂朱塵度歲華，又驚春色到桃花。五陵游客知何限，只有漁人最憶家?！薄豆苤倌埂吩疲骸袄苏f儒門羞五尺，至今江左幾夷吾?”
早行詩，二人同調(diào)，而皆有妙境。梁藥亭云：“鴻雁自南人自北，一時(shí)來往月明中?！痹驹疲骸靶腥孙w鳥都何事，一樣沖寒度曉堤?！敝芴m坡學(xué)士多髯，冬日同元木詠雪，和東坡“尖叉”韻。元木押“鹽”字韻云：“修髯繞作離離竹，妙句清于《昔昔鹽》?！?br />
一五
予宰江寧時(shí)，俞來溪秀才見贈(zèng)云：“誰道樓前多鼓響，只聞花外有琴聲?！庇嗟溃骸安蝗缢稳恕旰笥腥烁G野，月明無犬吠花村’?！庇钟腥速?zèng)云：“事到眼前亮于雪，民從心上養(yǎng)如春?！庇嗟溃骸安蝗缬唷躲痍栯s興》云‘獄豈得情寧結(jié)早，判防多誤每刑輕’?！?br />
一六
人言通天文者不祥。四川高太史名辰，字白云，向?yàn)樵来髮④娢飨?。嘗在金陵觀星象，言山東有事。次年，果有王倫之逆，而太史已先亡矣。過隨園，命其子受業(yè)門下，贈(zèng)詩云：“名重隨園詎偶然?興來神妙寫毫顛。已知葛井來勾漏，豈但香山數(shù)樂天?入座嵐光時(shí)拱揖，依人鶴影自翩躚。荀香近處瞻先輩，慰我調(diào)饑三十年。”《過定軍山吊武侯》云：“三代而還論出處，兩朝之際見權(quán)宜。”
一七
孫過庭《書譜》云：“學(xué)書者初學(xué)先求平正；進(jìn)功須求險(xiǎn)絕；成功之后，仍歸平正?！庇柚^學(xué)詩之道，何以異是?
—八
為人，不可以有我，有我則自恃恨用之病多；孔子所以“無固”、“無我”也。作詩，不可以無我，無我則剿襲敷衍之弊大；韓昌黎所以“惟古于詞必己出”也。北魏祖瑩云：“文章當(dāng)自出機(jī)杼，成一家風(fēng)骨，不可寄人籬下?！?br />
一九
詩有現(xiàn)前指點(diǎn)語最佳。香樹尚書《題紅葉》云：“一夜流傳霜信遍，早衰多是出頭枝?！背挑~門《觀打漁》云：“旁人束手休相怪，空網(wǎng)由來撒最多。”張哲士《觀弈》云：“笑渠斂手推枰后，始羨從旁攏袖人?！彼稳嗽娫疲骸盁o事閉門防俗客，愛閑能有幾人來?”哲士《月夜》云：“恐有閑人能見訪，滿庭涼影未關(guān)門?！眱梢庀喾?，而皆有味。
二O
唐以前，未有不熟精《文選》理者，不獨(dú)杜少陵也。韓、柳兩家文字，其濃厚處，俱從此出。宋人以八代為衰，遂一筆抹殺，而詩文從此平弱矣。漢陽戴思任《題文選樓》云：“七步以來誰抗手，‘六經(jīng)’而外此傳書?！?br />
二一
近日文人，常州為盛。趙懷玉字映川，能八家之文；黃景仁字仲則，詩近太白；孫星衍字淵如，詩近昌谷；洪君亮吉字稚存，詩學(xué)韓、杜：俱秀出班行。黃不幸早亡。錄其《前觀潮行》云：“客有不樂游廣陵，臥看八月秋濤興。偉哉造物此巨觀，海水直挾心飛騰。龍?zhí)谜l作天吳介，對(duì)此茫茫八埏隘。才見銀山動(dòng)地來，已將赤岸浮天外。砰崖槌岳萬穴號(hào)，雄呿雌吟六節(jié)搖。是豈乾坤共呼吸，乃與晦朔為盈消。殷天怒為排山入，轉(zhuǎn)眼西追日輪及。一信將無渤湃空，再來或恐鴻漾濕。唱歌踏浪輸吳儂，曾將何物赍海童。答言三千水犀弩，至今猶敢攖其鋒。我思此語等兒戲，員也英靈實(shí)難避。只合回頭撼越山，那因抉目仇吳地。吳顛越蹶曾幾時(shí)，前胥后種誰見知?潮生潮落自終古，我欲停杯一問之?！薄逗笥^潮行》云：“海風(fēng)卷盡江頭葉，沙岸千人萬人立。怪底山川忽變?nèi)?，又?bào)天邊海潮入。鷗飛艇亂行云停，江亦作勢如相迎。鵝毛一白尚天際，側(cè)耳已是風(fēng)霆聲。江流不合幾回折，欲折潮頭如折鐵。一折平添百丈飛，浩浩長空卷晴雪。星馳電掣望已遙，江塘十里隨低高。此時(shí)萬戶同屏息，但見窗欞齊動(dòng)搖。濤頭障天天亦暮，蒼茫卻望潮來處。前陣才平羅剎磯，后來又沒西興樹。獨(dú)客吊影行自愁，大地與身同一浮。愿乘世外鹿盧趼，孰職就里陰陽鞲。賦罷觀潮長太息，我尚輸潮歸即得?；厥字爻枪慕前?，半空純作魚龍色?！?br />
二二
余嘗謂孫淵如云：“天下清才多，奇才少。君天下之奇才也。”淵如聞之，竊喜自負(fù)?！兜乔Х饦恰吩疲骸俺菛|佛樓幾年閉，塞徑秋棍刺芒利。飛磷射屋鳥啄墻，鬼風(fēng)吹檐斷佛臂。此間非墓非戰(zhàn)原，豈有厲魄號(hào)煩冤?青貍捧骨夜窺月，日氣不足羅神奸。迎廊一僧病枯瘠，見慣妖蹤訝人跡。老莎出戶曲復(fù)斜，反鎖空堂晝深黑。樓前慘碧竹作圍，逼袖細(xì)影明寒暉。殘霖滴階漬幽血，敗粉剝壁生陰苔。竹梢朦朧上無路，疑墮中宵夢游處?；仡^不憶隔世來，過眼復(fù)恐今生去。檐牙壓肩樓腳搖，驚起穴棟千年鴉。屏聲獨(dú)立瓦爭落，失勢一墜魂難招。原頭日落樹蒼莽，既下心神久惝悅。林端卻顧寺角移，那得騰身立平壤?！庇?，《妻病》云：“眉痕只覺瘦來濃，指爪都從病后長?！币趾伟G!
二三
洪稚存題某官《散賑圖》云：“河流東來不可當(dāng)，憶昨魚鱉升君堂。官卑方攝丞簿尉，天險(xiǎn)欲合江淮黃。河流決城已旬日，散賑遂呼尉官出。尉官耳聾年六十，驗(yàn)粟呼人百無失。大者屋角狂狐奔，小者樹底饑鷹蹲。頭顛頸縮三日餓，共聞賑粟來空村。持瓢舉釜復(fù)攜斗，已見千人立沙阜。黃衫小吏足不停，村后村前更招手。深泥沒髁無肩輿，尉來村北跨一驢。行籌散盡整鞭去，不遣索米來豪胥。淮陰太守知君績，早晚臺(tái)端奏賢跡。君今所補(bǔ)非寸尺，不見遺黎活千百?”
二四
裴晉公笑韓昌黎恃其逸足，往往奔放。近日才人，頗多此病。惟王太守夢樓能揉之使遒，煉之使警，篇外尚有余音。錄其《在西湖寄都中同年》云：“星河云海望迢迢，八度花朝與雪朝。徼外蠻煙空目極，楚南芳草易魂銷。抽身我本疏慵慣，奮翅君方搏擊遙。豈是升沉關(guān)氣類?輕舟相繼返林皋。”“增城瓊苑蕊珠宮，香案西偏紫閣東。夢里似曾聞廣樂，歸來但覺任樵風(fēng)。蓬瀛消息無清鳥，煙水生涯有雪鴻。近日愈諳禪悅味，繁華清凈兩俱空。…‘每向東華散玉珂，相于花下酌紅螺。歐、梅自許賢豪聚，蘇、李偏教闊別多。棋局居然更甲子，酒壚真自邈山河。何戡解話當(dāng)年事，也與樽前喚奈何?！薄皸５肋B云粵海霏，星軺先后有光輝。去歲芷塘典試四川，頃竹虛典試廣東。吟詩喜得江山助，問字欣添玉筍圍。舊雨定知縈遠(yuǎn)夢，野云端不耐高飛。年來自署西湖長，占取蘇堤作釣磯?！?br />
二五
唐人句云：“鄉(xiāng)心正無限，一雁度南樓?！彼稳司湓疲骸罢记镄诺?，一葉墜中庭?！惫沤袢讼鹿P，往往不謀而合。
二六
吳中詩人，沙斗初、張昆南外，有張玉谷，詩工古風(fēng)，在家漁洲處一見后，遂成永訣。僅記其《烏夜啼》云：“參橫月落庭烏啼，窗前有女猶鳴機(jī)。聞聲停梭低頭思，烏何夜啼想烏饑。老烏辛苦饑常忍，小烏啾啾老烏憫。勸烏且莫啼高聲，嬌兒甫眠恐驚醒。”玉谷尤長樂府。有義婦袁氏因夫作竊，勸之不從，乃沉水死。其事其詩，俱足千古。惜太長，不能備錄。
二七
佳句有無心而相同者。張寶臣宗伯《晚步》云：“竹枝風(fēng)影更宜月，荷葉露香偏勝花?！眳柗俊队沃枪隆吩疲骸爸耜幦胨戮G無暑，荷葉繞門香勝花?！蓖鯄魳恰队吻骸吩疲骸盁煿庾詽櫡顷P(guān)雨，水藻俱香不獨(dú)花。”梁守存《看新荷》云：“似經(jīng)雨過風(fēng)猶揚(yáng)，未到花時(shí)葉早香。”
二八
周幔亭：“山光含月淡，僧影入松無。”魯星村：“酒中萬愁散，詩外一言無?！狈阶釉疲骸跋阕鑱黹茈H斷，水痕圓到岸邊無?！标惞艥O：“花陰拂地香方覺，橋影橫波動(dòng)即無?！彼难骸盁o”字，俱妙。前人《詠始皇》云：“憐君未到沙丘日，知道人間有死無?”尤奇。
二九
七夕，牛郎、織女雙星渡河。此不過“月桂”、“日烏”、“乘槎”、“化蝶”之類，妄言妄聽，作點(diǎn)綴詞章用耳。近見蔣苕生作詩，力辨其誣，殊覺無謂。嘗調(diào)之云：“譬如贊美人‘秀色可餐’，君必爭‘人肉吃不得’，算不得聰明也?！备哙]露筋祠，說部書有四解：或云：“鹿筋，梁地名也；有鹿為蚊所嚙，露筋而死，故名?！被蛟?；“路金者，人名也；五代時(shí)將軍，戰(zhàn)死于此，故名?！被蛟疲骸坝羞h(yuǎn)商二人，分金于此，一人忿爭不已，一人悉以贈(zèng)之，其人大慚，置金路上而去。后人義之，以其金為之立祠，故名路金，訛為露涇?！彼啤肮蒙┍芪谜摺保怂讉饕徽f耳。近見云松觀察詩，極褒貞女之貞，而痛貶失節(jié)之婦：笨與苕生同。不如孫豹人有句云：“黃昏仍獨(dú)自，白鳥近如何?”李少鶴有句云：“湖上天仍暮，門前草自春?！迸c阮亭“門外野風(fēng)開白蓮”之句，同為高雅。
三O
詩有干無華，是枯木也。有肉無骨，是夏蟲也。有人無我，是傀儡也。有聲無韻，是瓦缶也。有直無曲，是漏卮也。有格無趣，是土牛也。
三一
古詞奇奧，多不可解。大抵本其時(shí)之方言，而流傳失真。如《盤庚》之“吊由靈”，《國語》之“暇豫之吾吾”，《巾舞歌》之“來吾嬰”，伯牙》之“軟欽傷宮”，古樂府之“收中吾，羊無夷，何何，吾吾”，《尚書大傳》之“舟張辟雍，鴿鴿相從”，皆是也。北魏繆襲仿其體，作《尤射經(jīng)》，拗澀不可句讀，殊覺無謂。
三二
選詩如用人才，門戶須寬，采取須嚴(yán)。能知派別之所由，則自然寬矣；能知精采之所在，則自然嚴(yán)矣。余論詩似寬實(shí)嚴(yán)，嘗口號(hào)云：“聲憑宮徵都須脆，味盡酸咸只要鮮。”
三三
楊、劉詩號(hào)西昆體，詞多綺麗?！端问贰罚簵钗墓保私灾?。劉筠知制誥時(shí)，不肯草丁謂復(fù)相之詔。真宗不得已，命晏元獻(xiàn)草之。后晏見劉自慚，至掩扇而過，其剛正不在楊下?？梢姟吧ｉg”、“濮上”之音，未必非賢人所作。
三四
楊龜山先生云：“當(dāng)今祖宗之法，不必分元祜與熙豐也。國家但取其善者而行之，可也?！庇杪勅苏撛?，好爭唐、宋，必以先生此語曉之。
三五
從古講六書者，多不工書。歐、虞、褚、薛，不硜硜于《說文》、《凡將》。講韻學(xué)者，多不工詩。李、杜、韓、蘇，不斤斤于分音列譜。何也?空諸一切，而后能以神氣孤行；一涉箋注，趣便索然。
三六
《三百篇》不著姓名，蓋其人直寫懷抱，無意于傳名，所以真切可愛。今作詩，有意要人知有學(xué)問、有章法、有師承，于是真意少而繁文多。予按：《三百篇》有姓名可考者，惟家父之《南山》，寺人孟子之《萋菲》，尹吉甫之《崧高》，魯奚斯之《閟宮》而已。此外，皆不知何人秉筆。
三七
人但知寥寥短章之才短，而不知喋喋千言之才更短。人但知滿口公卿之人俗，而不知滿口不趨公卿之人更俗。予嘗箴一名士云：“吟詩羞作野才子，行己莫為小丈夫。”
三八
阮亭《詩話》，道晚唐人之“布谷啼春雨，杏花紅半村”，不如盛唐人之“興闌啼鳥緩，坐久落花多”。余以為真耳食之論。阮亭胸中，先有晚、盛之分，故不知兩詩之各有妙境。若以渾成而言，轉(zhuǎn)覺晚唐為勝。
二九
或言八股文體制，出于唐人試帖，累人已甚。梅式庵曰：“不然。天欲成就一文人、一儒者，都非偶然。試觀古文人如歐、蘇、韓、柳，儒者如周、程、張、朱，誰非少年科甲哉?蓋使之先得出身，以捐棄其俗學(xué)，而后乃有全力以攻實(shí)學(xué)。試觀諸公應(yīng)試之文，都不甚佳；晚年得力于學(xué)之后，方始不凡。不然，彼方終舊用心于五言八韻、對(duì)策三條，豈足以傳世哉?就中晚登科第者，只歸熙甫一人。然古文雖工，終不脫時(shí)文氣息；而且終身不能為詩：亦累于俗學(xué)之一證?！?br />
四O
休寧布衣陳浦，字楚南，白髯偉貌。壬辰年，與陳古漁同來，投一冊(cè)詩而去。余當(dāng)時(shí)未及卒讀，庋之架上，蠹蝕者過半。庚子春，偶擷讀之，乃學(xué)唐人能得其神趣者。問古漁。曰：“死數(shù)年矣?！庇嗌罨诮槐鄱г娙?。其《廬山瀑布》云：“噴雪萬峰巔，風(fēng)吹直下天。長懸一匹練，飛作百重泉。松近無晴鬣，村遙有濕煙。因知元化大，江海與周旋?！薄肚镌隆吩疲骸扒镌乱缓勿ǎ杖松h(yuǎn)哀。閉門不忍看，自上紙窗來。”《孤雁》云：“月因孤影冷，夜以一聲長?！薄钝蛾柡吩疲骸鞍堕熒匠了斓屠巳朐?。”七言如：“遠(yuǎn)水無邊天作岸，亂帆一散影如鴉?！薄案類壅刍ㄒ蛸?zèng)妾，攢眉入社為吟詩?！苯圆环惨?。其可憐者，《醉后題壁》云：“貧歸故里生無計(jì)，病臥他鄉(xiāng)死亦難。放眼古今多少恨，可憐身后識(shí)方干?！眴韬?余亦識(shí)方干于死后，能無有愧其言哉?
四一
明季秦淮多名妓，柳如是、顧橫波，其尤著者也。俱以色藝受公卿知，為之落籍。而所適錢、龔兩尚書，又都少夷、齊之節(jié)。兩夫人恰禮賢愛士，俠骨棱增。閻古古被難，夫人匿之側(cè)室中，卒以脫禍。厲樊榭詩云：“蛾眉前后皆奇絕，莫怪群公欠致身?！陛^梅庚“蘼蕪詩句橫波墨，都是尚書傳里人”之句，更覺蘊(yùn)藉。
四二
或問：“太白樂府‘元?dú)馐俏目抵嫌H’作何解?”余按：周舍《上云樂》曰：“西方老胡，厥名文康?！贝似渌?。然樂府語多不可解，如：《烏棲曲》之“目作宴填飽，腹作宛惱饑，刀作離婁僻”，措語奧僻。又曰：“既死明月魄，無復(fù)玻璃魂。…‘明月魄”，可解也；“玻璃魂”，不可解也。周宣王時(shí)《采薪歌》曰：“金虎入門吸元泉?！薄敖鸹ⅰ?、“元泉”，的是何物?
四三
聯(lián)句，始《式微》。劉向《烈女傳》謂：“《毛詩》‘泥中’、‘中露’，衛(wèi)二邑名?！妒轿ⅰ分?，二人同作?！笔锹?lián)句之始?！段男牡颀垺吩疲骸奥?lián)句共韻，《柏梁》余制。”
四四
集句，始傅咸。傅咸有《回文反復(fù)詩》；又作《七經(jīng)詩》：其《毛詩》一篇，皆集經(jīng)語。是集句所由始矣。
四五
詩文集之名，始東京?！端褰?jīng)籍志》曰：“集之名，東京所創(chuàng)?！鄙w指班史某人文幾篇，某人詩幾篇而言。后人集之，非自為集也。齊、梁間始有自為集者：王筠以一官為一集，江淹自名前后集，是也。有一人之集，止一題者：《阮步兵集》五言八十篇，四言十三篇，題皆曰《詠懷》；應(yīng)休璉詩八卷，總名曰《百一詩》：是也。亦有一集止為一事者：梁元帝為《燕歌行》，群臣和之，為《燕歌行集》；唐睿宗時(shí)，李適送司馬承禎《還山詩》，朝士和者三百余人，徐彥伯編而序之，號(hào)《白云記》：是也。有一集止一體者：崔道融《唐詩》二卷，皆四言，是也。有數(shù)人唱和而成集者：元、白之《因繼集》，皮、陸之《松陵集》，溫飛卿之《漢上題襟集》，是也。
四六
余嘗鑄香爐，合金、銀、銅三品而火化焉。爐成后，金與銀化，銀與銅化，兩物可合為一；惟金與銅，則各自凝結(jié)；如君子小人不相入也。因之，有悟于詩文之理。八家之文、三唐之詩，金、銀也。不攙和銅、錫，所以品貴。宋、元以后之詩文，則金、銀、銅、錫，無所不攙，字面欠雅馴，遂為耳食者所擯，并其本質(zhì)之金、銀而薄之，可惜也!余《哭鄂文端公》云：“魂依大袷歸天廟?！背虊粝鏍幵疲骸啊省秩攵Y不入詩?！庇嚯m一時(shí)不能易，而心頗折服。夫“六經(jīng)”之字，尚且不可攙入詩中；況他書乎!劉禹錫不敢題“糕”字，此劉之所以為唐詩也。東坡笑劉不題“糕”字為不豪，此蘇之所以為宋詩也。人不能在此處分唐、宋，而徒在渾含、刻露處分唐、宋；則不知《三百篇》中，渾含固多，刻露者亦復(fù)不少。此作偽唐詩者之所以陷入平庸也。
四七
無題之詩，天籟也；有題之詩，人籟也。天籟易工，人籟難工?！度倨贰ⅰ豆旁娛攀住?，皆無題之作，后人取其詩中首面之一二字為題，遂獨(dú)絕千古。漢、魏以下，有題方有詩，性情漸漓。至唐人有五言八韻之試帖，限以格律，而性情愈遠(yuǎn)；且有“賦得”等名目，以詩為詩，猶之以水洗水，更無意味。從此，詩之道每況愈下矣。余幼有句云：“花如有子非真色，詩到無題是化工。”略見大意。
四八
秦澗泉修撰將朝考，關(guān)廟求簽，得句云：“靜來好把此心捫?！辈唤馑^。朝考題是《松柏有心賦》。通篇忘押“心”字韻?？偛昧兄叩龋簧峡闯觯烁髦x罪。上笑曰：“狀元有無心之賦，試官無有眼之人?！卑此诬旃嚒兜萝嚱Y(jié)旌賦》，亦忘押“結(jié)”字?！吨x表》云：“掀天破浪之中，舟人忘楫；動(dòng)地鼓鼙之下，戰(zhàn)士遺弓?！?br />
四九
香亭宰南陽，大將軍明公瑞之弟諱仁者，領(lǐng)軍征西川，路過其邑。于未到前三日，飛羽檄寄香亭；合署大駭，拆視，乃詩一首，云：“雙丁、二陸聞名久，今日相逢在道途。寄問南陽賢令尹，風(fēng)流得似子才無?”嗚呼]枚與公絕無一面，蒙其推挹如此。因公在京時(shí)，曾托尹似村索詩，枚書扇奉寄，而公已歿軍中，故哭公云：“團(tuán)扇詩才從北寄，雕弓人已賦西征?！?br />
五O
襄城劉芳草先生，名青芝，雍正丁未翰林。與兄青藜友愛，筑江村七一軒同居。所謂“七一”者，仿歐陽六一居士之義，多一弟，故名七一。先生初入詞館，即請(qǐng)假省兄。座主沈近思留之曰：“頃閱子上張儀封書、與王豐川札，知君有經(jīng)濟(jì)之人，何言歸也?”先生誦其兄寄詩云：“今生不盡團(tuán)圓樂，那有來生未了因?”沈憐而許之。丙辰秋，同征友張雄圖引見先生于僧寺中，須已盡白，德容粹然。秀水張布衣庚為之立傳。初，先生與張?jiān)E，脫珮玉為贈(zèng)。后聞?dòng)?，張奉玉為位以哭云?br />
五一
或誦詩句云：“鳥聲穿樹日當(dāng)午，燈影隔簾人讀書?！眴枺骸爱?dāng)是何人之句?”余曰：“似宋、元名家?！逼淙嗽唬骸胺且?。近人李松圃所作?！?br />
五二
云南蒙化有陳把總，名翼叔?！都淳啊吩疲骸靶痹碌陀跇?，遠(yuǎn)山高過天?！薄稄能姟吩疲骸皦咽繌膩碛袩嵫锷畈槐丶暮?。”有如此才，而隱于百夫長，可嘆也!陳鑿一山洞，命子俟其死，藏而封焉。
五三
廣東珠娘皆惡劣，無一可者。余偶同龍文弟上其船，意致索然。問：“何姓名?”龍文笑曰：“皆名春色?！庇鄦枺骸昂我杂写嗣烂?”曰：“春色惱人眠不得!”
五四
唐殷璠選《河岳英靈集》，不選杜少陵；高仲武選《中興間氣集》，不選李太白：所謂各從其志也。
五五
吳中多閨秀。崔夫人之子景儼娶婦莊素馨，能詩，早卒。夫人為梓其《蒙楚閣遺草》。詠《蟬》云：“吟風(fēng)雙翅薄，飲露一身輕。”《新月》云：“簾卷西風(fēng)小院門，玉階涼動(dòng)近黃昏。蛾眉一曲橫天半，疑是嫦娥指爪痕。”洪稚存為志墓云：“景儼感逝既殷，傷心屢賦。十二時(shí)之內(nèi)，欲廢黃昏；《三百篇》之間，竟刪《蒙楚》?！迸硐ｄ承⒘揞欗y玉，亦能詩，早卒。詠《白燕》云：“銀剪輕風(fēng)送曉寒，穿來飛絮訝春殘。那知暫向林間宿，猶作枝頭霽雪看?！薄吨坌小吩疲骸傍B啼知月上，犬吠報(bào)村來?！?br />
五六
味甜自悅口，然甜過則令人嘔；味苦自螫口，然微苦恰耐人思。要知甘而能鮮，則不俗矣；苦能回甘，則不厭矣。凡作詩獻(xiàn)公卿者，頌揚(yáng)不如規(guī)諷。余有句云：“厭香焚皂莢，苦膩慕蒿芹。”
五七
古無小照，起于漢武梁祠畫古賢烈女之像。而今則庸夫俗子，皆有一《行樂圖》矣。古無別號(hào)，起于史衛(wèi)王，紈挎子弟創(chuàng)“云麓”、“十洲”之號(hào)，互相稱栩。而今則市井少年，皆有一別字矣。索題者累百盈千，余不得已，隨手應(yīng)酬。嘗口號(hào)云：“別號(hào)稱非古，題圖詩不存?！迸既环瓟X《全集》，存者尚多；可見割愛甚難。然所存，亦十分中之一二。
五八
東坡云：“作詩必此詩，定知非詩人。”此言最妙。然須知作此詩而竟不是此詩，則尤非詩人矣。其妙處總在旁見側(cè)出，吸取題神；不是此詩，恰是此詩。古梅花詩佳者多矣!馮鈍吟云：“羨他清絕西溪水，才得冰開便照君?！闭媲叭怂从?。余詠《蘆花》詩，頗刻劃矣。劉霞裳云：“知否楊花翻羨汝，一生從不識(shí)春愁?！庇嗖挥X失色。金壽門畫杏花一枝，題云：“香驄紅雨上林街，墻內(nèi)枝從墻外開。惟有杏花真得意，三年又見狀元來。”詠梅而思至于冰，詠蘆花而思至于楊花，詠杏花而思至于狀元：皆從天外落想，焉得不佳?
五九
余家藏古剌水一罐，上鐫：“永樂六年，古剌國熬造，重一斤十三兩?！蔽迨陙恚至咳绻?。鉆開試水，其臭香、色黃而濃，里面皆黃金包裹：方知水歷數(shù)百年而分量不減者，金生水故也?！冻乇迸颊劇罚骸白筇}石《詠古剌水》云：‘瓶中古刺水，制自文皇年。列皇飲祖澤，旨之如羹然。’又曰；‘再拜嘗此水，含之不忍咽。”似乎古刺水可飲也。明人《宮詞》云：“聞道內(nèi)人新浴罷，一杯古刺水橫陳。”似乎宮人浴罷染體之水也。厲太鴻詩曰：“一灑羅衣常不滅，氤氳愿與君恩終?！庇炙坪跹瑸⒁路靡?。三君子者，不知何考耶。嚴(yán)分宜籍沒時(shí)，其家有古剌水十三罐，人以為奇。則此水之貴重可知。
六O
骨董家相傳：雨過天青色磁，始于柴世宗。按晚唐早有之。陸龜蒙詩曰；“九天風(fēng)露越窯開，奪得千峰翠色來?！?br />
六一
宋人詞云：“斜陽何處最消魂?樓上黃昏，馬上黃昏?！标惞艥O《詠月》云：“閨中少婦關(guān)山客，樓上無眠馬上看?！薄肚宀s志·詠望后月》云：“昨夜三更后．，嫦娥墮玉簪。馮夷不敢受，捧出碧波心?！北境瘲钗氖逑壬对伿乖隆吩疲骸靶菅匀鍒F(tuán)圓好，二八嬋娟更可憐?！薄队駢厍逶挕ぴ佇略隆吩疲骸耙欢跞模昝加吧袉?。待奴年十五，正面與君看?！苯朔阶釉啤对佇略隆吩疲骸巴鹑绱揲|中女，知有團(tuán)圓在后頭?！毙乃贾睿胫^今人不如古人耶?
六二
前朝廣東惠州，有蘇神童《詠月》三十首。其最佳者：《初一月》云：“氣朔盈虛又一初，嫦娥底事半分無?卻于無處分明有，渾似先天《太極圖》?！薄冻醵隆吩疲骸叭憬馂跻褦啃?，且看兔魄一絲生。嫦娥底事梳妝懶?終夜蛾眉畫不成?！薄冻跞隆吩疲骸叭章浣前胙陂T，城西斜眺已黃昏。何人伸得披云手，錯(cuò)把青天搦一痕?！薄冻跛脑隆吩疲骸敖牟怕劦谝磺?，忽看新月掛林梢。誰家寶鏡新藏匣?蓋小參差掩不交。”《十八月》云：“二九良宵此夜當(dāng)，鏡輪雖破有余光。勸君夜飲停杯待，二鼓初敲管上窗?！薄抖辉隆吩疲骸捌歧R緣何少半規(guī)，陽精倒迫若相催。弓弦過滿知何似，正是彎弓欲射時(shí)。”《二十二月》云：“三更半夜未成眠，殘?jiān)陆裣孪摇Ｈ粲羞h(yuǎn)行人早起，也應(yīng)相伴五更天?！鄙裢晔亩?。人問；“幾時(shí)再生?”應(yīng)聲曰：“五百年?！?br />
六三
吳云巖殿撰，在潮州眷一妓。妓持紙乞詩，吳書一絕云：“濤箋親捧剪輕霞，小立當(dāng)筵蹙錦靴。休訝老坡難忍俊，多因無奈海棠花?！贝思寺晝r(jià)頓增，人呼“狀元嫂”。
六四
譚默齋進(jìn)士掌教嶺南。其同年謝興士新納寵，不肯告人。譚寄詩調(diào)之，云：“玉指丹唇鴉髻盤，東山絲竹妙吹彈。定知鐘得夫人愛，簾卷常教太傅看。”謝笑曰：“既吾家有此故事，敢不自首?”譚著《楚庭稗珠錄》，皆游黔、粵所得。自序云：“人有到南海得大蟻尺許者，漬鹽帶歸，以夸示人。東坡食蠔而甘，戒其子勿告人，慮有公卿謀謫南海，以奪其味者。余為此書，當(dāng)蟻以夸人，不學(xué)東坡之饞，慮人奪味也。”其言甚雋。譚名萃。
六五
杜云川太史，送周震夫之天長，仆馬俱已戒途。《口號(hào)》一首云：“招尋有約竟何嘗，判袂匆匆語未遑。半晌花前嫌日短，”至第四句久停，乃疾書曰：“一帆江上到天長?！闭媲蓪?duì)也!
六六
詩難其真也，有性情而后真；否則敷衍成文矣。詩難其雅也，有學(xué)問而后雅；否則俚鄙率意矣。太白斗酒詩百篇，東坡嬉笑怒罵皆成文章：不過一時(shí)興到語，不可以詞害意。若認(rèn)以為真，則兩家之集，宜塞破屋子；而何以僅存若干?且可精選者，亦不過十之五六。人安得恃才而自放乎?惟糜惟芑，美谷也，而必加舂揄揚(yáng)簸之功；赤堇之銅，良金也，而必加千辟萬灌之鑄。
六七
用典一也，有宜近體者，有宜古體者，有近古體俱宜者，有近古體俱不宜者。用典如水中著鹽，但知鹽味，不見鹽質(zhì)。用僻典如請(qǐng)生客入座，必須問名探姓，令人生厭。宋喬子曠好用僻書，人稱“孤穴詩人”，當(dāng)以為戒?；蚍Q予詩云：“專寫性情，不得已而適逢典故；不分門戶，乃無心而自合唐音。”雖有不及，不敢不勉。
六八
高青丘笑古人作詩，今人描詩。描詩者，像生花之類，所謂優(yōu)孟衣冠，詩中之鄉(xiāng)愿也。譬如學(xué)杜而竟如杜，學(xué)韓而竟如韓：人何不觀真杜、真韓之詩，而肯觀偽韓、偽杜之詩乎?孔子學(xué)周公，不如王莽之似也；孟子學(xué)孔子，不如王通之似也。唐義山、香山、牧之、昌黎，同學(xué)杜者；今其詩集，都是別樹一旗。杜所伏膺者，庾、鮑兩家；而集中亦絕不相似。蕭子顯云：“若無新變，不能代雄?！标懛盼淘唬骸拔恼虑屑蓞⑺谰洹！秉S山谷曰：“文章切忌隨人后?！苯越疳樁热苏Z?！稘O隱叢話》笑歐公“如三館畫筆，專替古人傳神”，嫌其描也。五亭山人《嘲鸚鵡》云：“齒牙余慧雖偷拾，那識(shí)雷同轉(zhuǎn)可羞?！庇衷唬骸盃幩屏鼹L當(dāng)百囀，天真還是一家言?！?br />
六九
人莫不有五官百體，而何以男夸宋朝，女稱西施?昌黎《答劉正夫》云：“足下家中百物，皆賴而用也；然其所珍愛者，必非常物?！被矢Τ终嘣疲骸盎⒈谋乇橛裰獗匾?。”故知色彩貴華也。圣如堯、舜，有山龍?jiān)寤鹬拢坏缦煞穑协倶怯裼钪?hào)。彼擊瓦缶、披短褐者，終非名家?！?
七O
老學(xué)究論詩，必有一副門面語。作文章，必曰有關(guān)系；論詩學(xué)，必曰須含蓄。此店鋪招牌，無關(guān)貨之美惡?！度倨分杏嘘P(guān)系者，“邇之事父，遠(yuǎn)之事君”是也。有無關(guān)系者，“多識(shí)于鳥獸草木之名”是也。有含蓄者，“棘心天天，母氏劬勞”是也。有說盡者，“投畀豺虎”、“投畀有昊”是也。
七一
鐘、譚論詩入魔，李崆峒作詩落套。然其佳句，自不可掩。鐘云：“子侄漸親知老至，江山無故覺情生。”《慰人下第》云：“似子何須論富貴，旁人未免重科名?！苯悦睢＠睢队吸S曾嶺》云：“搔首黃曾霄漢近，舊題應(yīng)被紫苔封?！薄吨埏嫛吩唬骸柏潝?shù)岸花杯不記，已沖江雨纜猶牽?！薄洞耗骸吩疲昂梢蛴惺钕惹嫔w，柳為無寒漸脫綿?！本阌酗L(fēng)味，不似平時(shí)闊落。
七二
乙未冬，余在蘇州太守孔南溪同年席上，談久夜深。余屢欲起，而孔苦留不已，曰：“小坐強(qiáng)于去后書?！庇铻轺鋈唬瑔柺呛稳酥?。曰：“任進(jìn)士大椿《別友》詩也。首句云：‘無言便是別時(shí)淚’。”
七三
人有生而瀟灑者，不關(guān)學(xué)力也。傅玉笥先生有句云：“鶯花日辦三春課，風(fēng)月天生一種人?！?br />
七四
嚴(yán)冬友最愛陳梅岑“怕鋤野草傷新筍，偶檢殘書得舊詩”之句；以為閑中鋤地、翻卷，往往有之。
七五
張南華先生，畫白頭鳥立桃花上。題者難之。李玉洲先生云：“桃花紅滿三干歲，青鳥飛來也白頭?！?br />
七六
程魚門多須納妾，尹公子璞齋戲賀云：“鶯囀一聲紅袖近，長髯三尺老奴來?！蔽亩斯υ唬骸鞍⑷摯?！”
七七
熊蔗泉觀察詠《蘭》云：“伴我三春消永晝，垂簾一月不燒香。”予謂第二句并非蘭花，的是蘭花。
七八
桐城孫容克《題采石》詩云；“從古江山閑不得，半歸名士半英雄?！鄙w一指太白，一指常開平也。虞山陳見復(fù)先生《過桐城》云：“彌天險(xiǎn)手高人筆，如此村墟大有人?！币恢敢V孝，一指李公麟也。
七九
方制府問亭栽棉花，招幕府吟詩，多至數(shù)十韻。桐城馬蘇臣曰：“我止兩韻。”提筆云：“五月棉花秀，八月棉花干?；ㄩ_天下暖，花落天下寒。”方公擊節(jié)不已。常州楊公子措一聯(lián)云：“誰知姹紫嫣紅外，衣被蒼生別有花?”
八0
同年舒瞻，字云亭，作宰平湖，招吾鄉(xiāng)詩人施竹田、厲樊榭諸君，流連倡和，極一時(shí)之盛。同時(shí)，杭郡太守鄂筠亭先生，亦修禊西湖，名流畢集，各有歌行。臨去時(shí)，布衣丁敬送哭失聲。云亭《偶成》一首云：“芳草青青送馬蹄，垂楊深處畫樓西。流鶯自惜春將去，銜住飛花不忍啼?！倍豕缎揿颉吩疲骸霸娬?，先王之教也。山水清音，此邦為最。無與合之則調(diào)孤，有與倡之則和起。余安得拘俗吏之規(guī)規(guī)乎?此擬《蘭亭》之所由作也?！眴韬?似此賢令尹、賢太守，何可再得?鄂公名敏，上改名樂舜。
八一
丙辰入都，一時(shí)耆士中，得見前輩甚少。惟翁霽堂照曾見西河、竹坨，謝皆人芳蓮曾見阮亭。謝風(fēng)調(diào)和雅，如春風(fēng)中人。阮亭有《香祖筆記》，故自號(hào)香祖。其詩淡潔，而蹊徑殊小。尚茶洋比部稱為盆景詩?！断逶缙稹吩疲骸霸缙鹦踊ò?，飯牛人出門。野田多傍水，深柳自為村。比屋盡耕稼，服疇皆弟昆。炊煙猶未散，林鳥亂朝暾?！逼涞茏油趵^祖敬亭能傳其派?！稌云稹吩疲骸皶云鹋R幽檻，無人一徑清。淡煙縈竹翠，微露點(diǎn)花明。梁燕梳新羽，林鴉雜乳聲。偶然忘盥櫛，得句且怡情?！本赐づc余同校甲子科鄉(xiāng)試，闈中自誦其《過古墓》云：“古墓郁嵯峨，荒鴟立華表。當(dāng)時(shí)會(huì)葬時(shí)，車馬何擾擾！”余不覺其佳。王笑云：“君且閉目一想?！本赐つ撂┲?，為太守楊重英所劾，落職后，《游朝陽洞》云：“洞古層崖上，藤蘿掛石扉。白云時(shí)出沒，一半濕僧衣?！薄队赀^》云：“陰云初過雨，一半夕陽開。閑立豆棚下，蜻蜓去復(fù)來。”
八二
常州陳明善，字亦園，鄉(xiāng)居甚富，家有園亭，性好吟詠。《種蔬》云：“閑種半畦蔬，芳葉紛滿目。天意答小勤，盤餐遂余欲?！币嗲宀乓?。錫山邵辰煥主其家。有《柳枝詞》云：“前溪煙雨后溪晴，桃葉、桃根慣送迎。誰似小紅橋畔柳，系儂畫舫過清明?”亦園忽有仕宦之志，盡賣其田，出仕遠(yuǎn)方，家業(yè)蕩然，園歸他姓。余為誦白傅詩曰：“我有一言君應(yīng)記：世間自取苦人多?！?br />
八三
詩占身份，往往有之。莊容可未遇時(shí)，詠《蠶》云：“經(jīng)綸猶有待，吐屬已非凡?！焙蠊誀钤鹿賮喯?。唐郭代公元振詠《井》云：“鑿處若教當(dāng)要路，為君常濟(jì)往來人。”亦此意也。齊次風(fēng)宗伯，年十二，《登巾子山》云：“江水連天白，人煙滿地浮。巾山山上望，一覽小東甌?！饼垶榱靥犯墓贋榱睿仭洞髽洹吩疲骸暗棠芨驳?，何必定參天?”陸雙橋貧困，《有感》云：“老驥尚懷千里志，枯桐空抱五音材。”
八四
馬觀察維翰，字墨麟，嘉興人，貌不逾中人，而抱負(fù)甚大。中康熙辛丑進(jìn)士，內(nèi)大臣看驗(yàn)時(shí)，諸人皆跪，公不可；九門提督隆科多呵之，公夷然不動(dòng)。隆轉(zhuǎn)笑曰：“不料渺小丈夫，乃風(fēng)骨如許！”公曰：“區(qū)區(qū)一跪，尚未見維翰風(fēng)骨也?！甭〈笃嬷?。從部郎擢四川建昌道。忤總督某，直揭部科，被逮入都?；噬系菢O，授江南常鎮(zhèn)道。在都時(shí)，余以后輩禮見，蒙有“三異人”之稱。其二，則尚君廷楓、萬君光泰也。公《南行漫興》云：“西方多說無生法，但演刀山即下乘?！痹仭睹贰吩疲骸把胖敌闹?，淡無人賞亦終開?！逼湫男乜上?。與盧雅雨同年，一時(shí)號(hào)“南馬北盧”。亡后，盧哭之云：“前輩典型亡北斗，中原旗鼓失南軍?！?br />
八五
眼前欲說之語，往往被人先說。余冬月山行，見桕子離離，誤認(rèn)梅蕊；將欲賦詩，偶讀江岷山太守詩云：“偶看桕子梢頭白，疑是江梅小著花。”杭堇浦詩云：“千林烏桕都離殼，便作梅花一路看。”是此景被人說矣。晚年好游，所到黃山、白岳、羅浮、匡廬、天臺(tái)、雁宕、南岳、桂林、武夷、丹霞，覺山水各自爭奇，無重復(fù)者。讀門生邵圮詩云：“探奧搜奇興不窮，山連霄漢水連空。較量山水如評(píng)畫，畫稿曾無一幅同?！敝艘庥直蝗苏f過矣。
八六
商寶意先生詠《菜花》云：“小朵最宜村婦鬢，細(xì)香時(shí)簇牧童衣?！逼渫l(xiāng)劉鳴玉翻其意云：“半畝只邀名士賞，一生不上美人頭。”鳴玉與童二樹、陳芝圖，號(hào)“越中三子”。
八七
《宋詩紀(jì)事》載：“有羅穎者，《題漢高祖廟》云；‘果然公大度，容得辟陽侯。’夜夢高祖召而責(zé)之，旦遂病卒?！碑愒?果有此事，彼偽撰《天寶遺事》者，明皇何以不誅?
八八
論詩區(qū)別唐、宋，判分中、晚，余雅不喜。嘗舉盛唐賀知章《詠柳》云：“不知細(xì)葉誰裁出，二月春風(fēng)似剪刀?！背跆茝堉^之《安樂公主山莊》詩：“靈泉巧鑿天孫錦，孝筍能抽帝女枝。”皆雕刻極矣，得不謂之中、晚乎?杜少陵之“影遭碧水潛勾引，風(fēng)妒紅花卻倒吹”；“老妻畫紙為棋局，稚子敲針作釣鉤”：瑣碎極矣，得不謂之唐詩乎?不特此也，施肩吾《古樂府》云：“三更風(fēng)作切夢刀，萬轉(zhuǎn)愁成繞腸線?！比绱说窨?，恰在晚唐以前。耳食者不知出處，必以為宋、元最后之詩。
八九
元微之《自嘲》云；“飯來開口似神鴉。”姚武功《某寺》云：“無齋鴿看僧?！倍浣阅∩裰P。
九O
《古樂府》：“羞澀佯牽伴?！蔽遄謱懕M女兒情態(tài)。唐人因之有“強(qiáng)語戲同伴，希郎聞笑聲”之句。他如“從來不墜馬，故遣髻鬟斜”；“小膽空房怯，長眉滿鏡愁”；“密約臨行怯，私書欲報(bào)難”：皆不愧淫思古意矣。近時(shí)楊公子捂一聯(lián)云：“行來躑躅渾無力，不倚闌干定倚人?！?br />
九一
唐人詠小女詩云：“見爺不相識(shí)，反走牽娘裾?！笔钱嬓∨瘛！鞍l(fā)覆長眉側(cè)，花簪小髻旁?！笔钱嬓∨?。“學(xué)語渠渠問，牽裳步步隨。”是畫小女之態(tài)。“愛拈爺筆墨，閑學(xué)母裁縫。”是寫小女之憨。
九二
東坡詩，有才而無情，多趣而少韻：由于天分高，學(xué)力淺也。有起而無結(jié)，多剛而少柔；驗(yàn)其知遇早晚景窮也。
九三
離別濤最佳者，如：“路長難算日，書遠(yuǎn)每題年。無復(fù)生還想，終思未別前，”“醉中忘卻身為客，意欲仍同送者歸。”皆讀之令人欲泣。又宋人云：“西窗分手四年余，千里殷勤慰索居。若比九原泉路別，只多含淚一封書?！?br />
九四
唐人《女墳湖》云：“應(yīng)是離魂雙不得，至令沙上少鴛鴦?！彼稳恕肚鄻恰吩娫疲骸芭c郎酣夢渾忘曉，雞亦流連不肯啼?！?br />
九五
陸代曰：“凡人作詩，一題到手，必有一種供給應(yīng)付之語；老生常淡，不召自來。若作家，必如謝絕泛交，盡行麾去，然后心精獨(dú)運(yùn)，自出新裁。及其成后，又必渾成精當(dāng)，無斧鑿痕，方稱合作。”余見史稱孟浩然苦吟，眉毫脫盡；王維構(gòu)思，走入醋甕：可謂難矣。今讀其詩，從容和雅，如天衣之無縫j深入淺出，方臻此境。唐人有句云：“苦吟僧入定，得句將成功?！?br />
九六
溧陽相公為大司寇時(shí)，奉旨教習(xí)庶吉士，到任庶常館，而此科狀元莊容可以在南書房，故不偕諸翰林來。史公怒曰：“我二十年老南書房，不應(yīng)以此紿我?！睂⒆嗾僦?。彭芝庭侍講為之通其意甚婉，遂為師弟如常。彭故史公本房弟子，而莊又彭公本房弟子也。莊獻(xiàn)詩云：“絳帳自然應(yīng)侍立，蓬山未到總支吾?！变嚓柟^課，出《春日即事》題。同年管水初一聯(lián)云：“兩三點(diǎn)雨逢寒食，廿四番風(fēng)到杏花。”公擢為第一，同人以“管杏花”呼之。公七十壽旦，某庶常獻(xiàn)百韻詩。公讀之，笑曰：“把老夫做題，也還耐得百韻；可惜無一句搔癢處，都是祝嘏浮詞，不敢領(lǐng)情。”蓋公總督八省，兼領(lǐng)六卿故也。記許刺吏佩璜有句云：“三朝元老裴中令，百歲詩篇衛(wèi)武公。”余有句云：“南宮六一先生座，北面三千弟子行。”俱為公所許可。
九七
余雅不喜杜少陵《秋興》八首；而世間耳食者，往往贊嘆，奉為標(biāo)準(zhǔn)。不知少陵海涵地負(fù)之才，其佳處未易窺測；此八首，不過一時(shí)興到語耳，非其至者也。如曰“一系”，曰“兩開”，曰“還泛泛”，曰“故飛飛”；習(xí)氣大重，毫無意義。即如韓昌黎之“蔓涎角出縮，樹啄頭敲鏗”；此與《一夕話》之“蛙翻白出闊，蚓死紫之長”何殊?今人將此學(xué)韓、杜，便入魔障。有學(xué)究言：“人能行《論語》一句，便是圣人?！庇屑w挎子笑曰：“我已力行三句，恐未是圣人?！眴栔?，乃“食不厭精，膾不厭細(xì)，狐貉之厚以居”也。聞?wù)叽笮Α?br />
九八
余嘗教人：古風(fēng)須學(xué)李、杜、韓、蘇四大家；近體須學(xué)中、晚、宋、元諸名家。或問其故。曰：“李、杜、韓、蘇，才力太大，不屑抽筋入細(xì)，播入管弦，音節(jié)亦多未協(xié)。中、晚名家，便清脆可歌?！?br />
九九
《高惠功臣表》，班氏以“符”與“昭”押韻。《西南夷兩粵贊》，班氏以“區(qū)”與“驕”押韻。王岐公為人作碑銘，俱仿此例。
一OO
蔡孝廉有青衣許翠齡，貌如美女，而夭。記性絕佳。嘗過染坊，戲焚其簿，坊主大駭，翠齡笑取筆為默出之：某家染某色，及其價(jià)值，絲毫不差。主人亡，翠齡哭以詩云：“雙淚啼殘遺仆在，一燈青入旅魂來?！背跣⒘谔K州安方伯幕中請(qǐng)乩，有女仙劉碧環(huán)下降，贈(zèng)詩云：“升沉已定君休戚，他日長安道上人。”孝廉喜，以為東野“看遍長安花”之意，后竟死于陜西。
一O一
福建歌童名點(diǎn)點(diǎn)者，柔媚能文。有客行酒政，要一句唐詩、一句曲牌名，曰：“閑看兒童捉柳花?！逗鲜帜谩?。”點(diǎn)點(diǎn)應(yīng)聲曰：“有約不來過夜半?！杜呐??！秉c(diǎn)點(diǎn)又唱曰：“柳下惠風(fēng)和?！焙舷淇?，以為絕對(duì)。
一O二
余已選楊次也、李嘯村《竹枝》，自謂妙絕矣。近又得程望川《揚(yáng)州竹枝》云：“準(zhǔn)備明朝謁梵宮，癡情不與別人同。薰籠徹夜衣香透，故意鉤人立上風(fēng)?！薄扒慎傩卤P兩鬢分，衣裝百蝶薄棉溫。臨行自顧生憎色，袖底何人潑酒痕?”“長幡飄動(dòng)繞爐香，攝級(jí)同登拜上方。此去下坡苔露滑，儂扶小妹妹扶娘。”“繡花簾下靄晴煙，特漏全身到客前。忽聽后艙人贊好，安排斗眼看來船?！彼氖捉匝矍笆?，而筆足以達(dá)之，殊可愛也。望川名宗洛，桐城人。
一O三
吳俗以六月二十四為荷花生日，士女出游。徐朗齋作《竹枝詞》云：“荷花風(fēng)前暑氣收，荷花蕩口碧波流。荷花今日是生日，郎與妾船開并頭?！薄俺嗳债?dāng)天駐火輪，龍船旗幟一時(shí)新。東家女笑西家女，橋上人看橋下人?！薄拜组T城門門繞湖，湖光一片白模糊。荷花生日年年去，若問荷花半朵無。”“丹陽段郎官長清，天然詩句自然成。怪郎面似荷花好，郎是荷花生日生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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