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下當(dāng)治，人才輩出；天下當(dāng)亂，人才亦輩出。君子觀于生瑜生亮之嘆，而竊以為當(dāng)人才之并生，不獨此二人為然也。其并生而相濟者，如庶之先亮，統(tǒng)之贊亮，維之繼亮，肅、蒙、遜、抗之嗣瑜，嘉、昱、彧、攸之佐操皆是矣；其并生而相難者，如備之遇操，亮之遇懿，維之遇艾皆是矣。天生一非常之人，必更生非常之人以濟之；而天生一非常之才，亦必更生一非常之才以難之。夫既生備，何生操？既生亮，何生懿？既生維，又何生艾哉？
孔明吊公瑾之曰：“從此天下，更無知音。”蓋不獨愛我者為知己，能忌我者亦知己也；不獨欲用我者為知音，欲殺我者亦知音也。不寧唯是，茍能愛我而不能用，用我而用之不盡其才，反不如忌我殺我者之知我耳。
孔明吊公瑾之后，忽然遇著龐統(tǒng)，與龐統(tǒng)見曹操之后，忽然遇著徐庶，正復(fù)相似。前是將徐庶放去，此是將龐統(tǒng)引來。一樣文法，兩樣局面，真敘事妙品。
元直、德操，并稱伏龍、鳳雛名字，已在三十六回之前，至此已隔二十回矣，而鳳雛方與臥龍會于一處。其先則忽隱忽現(xiàn)，若滅若沒，蹤跡又自不同。始之為周瑜獻連環(huán)，極似四皓為子房定太子；繼之見孫權(quán)，極似王猛之見桓溫；從之謁玄德，極似鄧禹之謁光武：雖未及孔明，而寫來亦甚出色。龐統(tǒng)走謁荊州，與徐庶之走謁新野，皆不如孔明之高臥南陽，三顧而后出也；徐庶后歸曹操，龐統(tǒng)亦先投孫，又不如孔明之以草廬始，以五丈原終，前后無二也。然龐統(tǒng)有薦書二封，初時并不取出，直待耒陽縣中顯過本事，然后將書呈送，可見有本事人不藉薦書之力。今之求討薦牘?？看祰u者，恐為龐統(tǒng)所笑矣。
孫權(quán)既失一周瑜，又失一龐統(tǒng)，是再失；玄德既得一孔明，又得一龐統(tǒng)，是兩得也。周瑜不能薦統(tǒng)，而肅乃薦統(tǒng)；周瑜忌孔明之助劉，而魯肅則薦統(tǒng)以助劉。不但龐統(tǒng)所學(xué)，與周瑜大不相同；而魯肅所見，亦與周瑜大不相同。
董承等七人同立義狀，至此已隔三十余回矣。獨馬騰一人去西涼，杳無動靜，令讀者意甚懸懸。今忽于此回中照應(yīng)出來，并與赤壁以前龐統(tǒng)教徐庶之語，暗相關(guān)合。如此敘事，真有一篇如一句者。不似今人之作稗官，如理詞譜而見雜曲，如觀演戲而點雜劇，逐段皆斷，更不聯(lián)絡(luò)也。
事有前文所未識，而觀于后文可以識前文者，如曹操之殺苗澤是也。即其后之殺苗澤，而前之殺秦慶童可知。豈有不赦黃奎之親戚，而獨縱董承之家奴乎？小人不獨不容于君子，而并不見容于小人；不獨以小人謀小人而不容于小人，即以小人助小人而亦不容于小人：讀此可為小人之戒。
卻說周瑜怒氣填胸，墜于馬下，左右急救歸船。軍士傳說：“玄德、孔明在前山頂上飲酒取樂?！钡燥嬀疲粊戆驯K。瑜大怒，咬牙切齒曰：“你道我取不得西川，吾誓取之！”正恨間，人報吳侯遣弟孫瑜到。周瑜接入，具言其事。孫瑜曰：“吾奉兄命來助都督?！彼炝畲哕娗靶?。行至巴丘，人報上流有劉封、關(guān)平二人領(lǐng)軍截住水路。周瑜愈怒。忽又報孔明遣人送書至。催死文書到了。周瑜拆封視之。書曰：
漢軍師中郎將諸葛亮，致書于東吳大都督公瑾先生麾下：亮自柴桑一別，至今戀戀不忘。聞足下欲取西川，亮竊以為不可。益州民強地險，劉璋雖暗弱，足以自守。今勞師遠征，轉(zhuǎn)運萬里，欲收全功，雖吳起不能定其規(guī)，孫武不能善其后也。惡極，妙極。曹操失利于赤壁，志豈須臾忘報仇哉？今足下興兵遠征，倘操乘虛而至，江南齏粉矣！亮不忍坐視，特此告知。幸垂照鑒。
周瑜覽畢，長嘆一聲，忿極而嘆，嘆甚于忿。喚左右取紙筆作書上吳侯。乃聚眾將曰：“吾非不欲盡忠報國，奈天命已絕矣。汝等善事吳侯，共成大業(yè)?！毖杂?，昏絕。徐徐又醒，仰天長嘆曰：“既生瑜，何生亮！”連叫數(shù)聲而亡。周瑜少年，經(jīng)怒不起，蓋其讀書養(yǎng)氣之學(xué)不及孔明耳。壽三十六歲。后人有詩嘆曰：
赤壁遺雄烈，青年有俊聲。弦歌知雅意，杯酒謝良朋。曾謁三千斛，常驅(qū)十萬兵。巴丘終命處，憑吊欲傷情。
周瑜停喪于巴丘。眾將將所遺書緘，遣人飛報孫權(quán)。權(quán)聞瑜死，放聲大哭。拆視其書，乃薦魯肅以自代也。書略曰：
瑜以凡才，荷蒙殊遇，委任腹心，統(tǒng)御兵馬，敢不竭股肱之力，以圖報效。奈死生不測，修短有命，愚志未展，微軀已殞，遺恨何極！方今曹操在北，疆場未靜；劉備寄寓，有似養(yǎng)虎；曹操以備為龍，周郎又以備為虎。天下之事，尚未可知。此正朝士旰食之秋，至尊垂慮之日也。魯肅忠烈，臨事不茍，可以代瑜之任。人之將死，其言也善。倘蒙垂鑒，瑜死不朽矣。
孫權(quán)覽畢，哭曰：“公瑾有王佐之才，今忽短命而死，孤何賴哉？既遺書特薦子敬，孤敢不從之！”即日便命魯肅為都督，總統(tǒng)兵馬；一面教發(fā)周瑜靈柩回葬。
卻說孔明在荊州，夜觀天文，見將星墜地，乃笑曰：“周瑜死矣！”至?xí)?，白于玄德。玄德使人探之，果然死了。玄德問孔明曰：“周瑜既死，還當(dāng)如何？”孔明曰：“代瑜領(lǐng)兵者，必魯肅也。能料死，又能料生。亮觀天象，將星聚于東方。亮當(dāng)以吊喪為由，往江東走一遭，就尋賢士佐助主公?！鳖A(yù)為龐統(tǒng)伏線。玄德曰：“只恐吳中將士加害于先生?！笨酌髟唬骸拌ぴ谥?，亮猶不懼；今瑜已死，又何患乎？”孔明吊喪，與關(guān)公赴會一樣有膽。乃與趙云引五百軍，具祭禮，下船赴巴丘吊喪。于路探聽得孫權(quán)已令魯肅為都督，周瑜靈柩已回柴桑?？酌鲝街敛裆?，魯肅以禮迎接。周瑜部將皆欲殺孔明，因見趙云帶劍相隨，不敢下手。孔明教設(shè)祭物于靈前，親自奠酒，跪于地下，讀祭文曰：
嗚呼公瑾，不幸夭亡！修短故天，人豈不傷？我心實痛，酹酒一觴；君其有靈，享我烝嘗！吊君幼學(xué)，以交伯符；仗義疏財，讓舍以民。吊君弱冠，萬里鵬摶；定建霸業(yè)，割據(jù)江南。吊君壯力，遠鎮(zhèn)巴丘；景升懷慮，討逆無憂。吊君豐度，佳配小喬；漢臣之婿，不愧當(dāng)朝。吊君氣概，諫阻納質(zhì)；始不垂翅，終能奮翼。吊君鄱陽，蔣干來說；揮灑自如，雅量高志。吊君弘才，文武籌略；火攻破敵，挽強為弱。想君當(dāng)年，雄姿英發(fā)?？蘧缡?，俯地流血。忠義之心，英靈之氣。命終三紀(jì)，名垂百世。哀君情切，愁腸千結(jié)。惟我肝膽，悲無斷絕。昊天昏暗，三軍愴然。主為哀泣，友為淚漣。亮也不才，丐計求謀；助吳拒曹，輔漢安劉。掎角之援，首尾相儔。若存若亡，何慮何憂？嗚呼公瑾，生死永別！樸守其貞，冥冥滅滅?；耆缬徐`，以鑒我心。從此天下，更無知音。也是實話。嗚呼痛哉！伏惟尚饗。
孔明祭畢，伏地大哭，淚如涌泉，哀慟不已?？奁洳荒苤乙怨ゲ?，乃真哭，非假哭也。眾將相謂曰：“人盡道公瑾與孔明不睦，今觀其祭奠之情，人皆虛言也。”魯肅見孔明如此悲切，亦為感傷，自思曰：“孔明自是多情，乃公瑾量窄，自取死耳?！睂戶斆C處處是實心人。后人有詩嘆曰：
臥龍南陽睡未醒，又添列曜下舒城。蒼天既已生公瑾，塵世何須出孔明？
魯肅設(shè)宴款待孔明。宴罷，孔明辭回。方欲下船，只見江邊一人道袍竹冠，皂絳素履，一手揪住孔明，大笑曰：“汝氣死周郎，卻又來吊孝，明欺東吳無人耶？”孔明急視其人，乃鳳雛先生龐統(tǒng)也?？酌鞔藖?，正為尋訪賢士，乃不用孔明去尋，偏用龐統(tǒng)自來；又不用順寫，偏用逆寫。妙甚。孔明亦大笑。兩人攜手登舟，各訴心事?？酌髂肆魰环馀c統(tǒng)，囑曰：“吾料孫仲謀必不能重用足下。稍有不如意，可來荊州共扶玄德。此人寬仁厚德，必不負公平生之所學(xué)?！苯y(tǒng)允諾而別。不便偕歸，妙有曲折。孔明自回荊州。
卻說魯肅送周瑜靈柩至蕪湖，孫權(quán)接著，哭祭于前，命厚葬于本鄉(xiāng)。了卻周瑜。瑜有兩男一女，長男循，次男胤，權(quán)皆厚恤之。魯肅曰：“肅碌碌庸才，誤蒙公瑾重薦，其實不稱所職。愿舉一人以助主公。此人上通天文，下曉地理；謀略不減于管、樂，樞機可并于孫、吳。往日周公瑾多用其言，孔明亦深服其智，現(xiàn)在江南，何不重用？”借魯肅口極力寫龐統(tǒng)。權(quán)聞言大喜，便問此人姓名。肅曰：“此人乃襄陽人，姓龐，名統(tǒng)，字士元，道號鳳雛先生?！睓?quán)曰：“孤亦聞其名久矣。今既在此，可即請來相見。”于是魯肅邀請龐統(tǒng)入見孫權(quán)，施禮畢。權(quán)見其人濃眉掀鼻，黑面短髯，形容古怪，心中不喜，“以貌取人，失之子羽”。獨不思碧眼紫髯，亦自形容古怪耶？乃問曰：“公平生所學(xué)，以何為主？”統(tǒng)曰：“不必拘執(zhí)，隨機應(yīng)變?！睓?quán)曰：“公之才學(xué)，比公瑾如何？”統(tǒng)笑曰：“某之所學(xué)，與公瑾大不相同?！睓?quán)平生最喜周瑜，見統(tǒng)輕之，心中愈不樂，既厭其貌，又怪其言。乃謂統(tǒng)曰：“公且退。待有用公之時，卻來相請。”統(tǒng)長嘆一聲而出。魯肅曰：“主公何不用龐士元？”權(quán)曰：“狂士也，用之何益？”肅曰：“赤壁鏖兵之時，此人曾獻連環(huán)策，成第一功。照應(yīng)四十七回中事。主公想必知之。”權(quán)曰：“此時乃曹操自欲釘船，未必此從之功也，吾誓不用之。”魯肅出謂龐統(tǒng)曰：“非肅不薦足下，奈吳侯不肯用公。公且耐心?！苯y(tǒng)低頭長嘆不語。肅曰：“公莫非無意于吳中乎？”統(tǒng)不答。肅曰：“公抱匡濟之才，何往不利？可實對肅言，將欲何往？”統(tǒng)曰：“吾欲投曹操去也?！狈囱砸约ぶ?。肅曰：“此明珠暗投矣，可往荊州投劉皇叔，必然重用?！苯y(tǒng)曰：“統(tǒng)意實欲如此，前言戲耳?！泵C曰：“某當(dāng)作書奉薦，公輔玄德，必令孫、劉兩家，無相攻擊，同力破曹?！苯y(tǒng)曰：“此某平生之素志也?！蹦饲竺C書，徑往荊州來見玄德。
此時孔明按察四郡未回。妙有曲折。門吏傳報江南名士龐統(tǒng)，特來相投。玄德久聞統(tǒng)名，便教請入相見。統(tǒng)見玄德，長揖不拜。玄德見統(tǒng)貌陋，心中亦不悅，曹操初見龐統(tǒng)，恭敬之極，仲謀、玄德反不如之。乃問統(tǒng)曰：“足下遠來不易?！苯y(tǒng)不即取出魯肅并孔明薦書，但答曰：“聞皇叔招賢納士，特來相投?！泵钣猩矸?。若今之挾薦書投人者，未入門而先傳進矣。玄德曰：“荊楚稍定，苦無閑職。此去東北一百三十里，有一縣名耒陽縣，缺一縣宰，屈公任之，如后有缺，卻當(dāng)重用。”統(tǒng)思玄德待我何薄，欲以才學(xué)動之，見孔明不在，只得勉強相辭而去。妙有曲折。統(tǒng)到耒陽縣，不理政事，終日飲酒為樂，醉翁之意不在酒。一應(yīng)錢糧詞訟，并不理會。有人報知玄德，言龐統(tǒng)將耒陽縣事盡廢。玄德怒曰：“豎儒焉敢亂吾法度！”遂喚張飛吩咐：“引從人去荊南諸縣巡視。如有不公不法者，就便究問。恐于事有不明處，可與孫干同去。”張飛領(lǐng)了言語，與孫干前至耒陽縣。軍民官吏，皆出郭迎接，獨不見縣令。以飲酒廢事，猶勝于以迎接廢事。若善于迎接者，便非好縣令。飛問曰：“縣令何在？”同僚覆曰：“龐縣令自到任及今，將百余日，縣中之事，并不理問，每日飲酒，自旦及夜，只在醉鄉(xiāng)。今日宿酒未醒，猶臥不起?！奔扔信P龍，安得無臥鳳？臥治有余，臥亦是醒。彼暗于治者，雖日日醒，猶日日臥耳。張飛大怒，欲擒之。孫干曰：“龐士元乃高明之人，未可輕忽。且到縣問之。如果于理不當(dāng)，治罪未晚?！憋w乃入縣正廳上坐定，教縣令來見。統(tǒng)衣冠不整，扶醉而出。故作偃蹇之態(tài)。飛怒曰：“吾兄以汝為人，令作縣宰，汝焉敢盡廢縣事？”統(tǒng)笑曰：“將軍以吾廢了縣中何事？”奇絕，妙絕。飛曰：“汝到任百余日，終日在醉鄉(xiāng)，安得不廢政事？”統(tǒng)曰：“量百里小縣，些小公事，何難決斷？此不足為先生事。將軍少坐，待我發(fā)落?！彪S即喚公吏，將百余日所積公務(wù)，都取來剖斷。吏皆紛然赍抱案卷上廳，訴詞被告人等環(huán)跪階下。統(tǒng)手中批判，口中發(fā)落，耳內(nèi)聽詞，劉穆之不足為奇。曲直分明，并無分毫差錯。民皆叩首拜伏。不到半日，將百余日之事，盡斷畢了，誰云大受者不可小知。投筆于地，而對張飛曰：“所廢之事何在？妙極。曹操、孫權(quán)，吾視之若掌上觀文，一語便露出圭角。量此小縣，何足介意？”飛大驚，下席謝曰：“先生大才，小子失敬。吾當(dāng)于兄長處極力舉薦?！苯y(tǒng)乃將出魯肅薦書。兩封薦書，又只先取一封，藏卻一封。妙有曲折。飛曰：“先生初見吾兄，何不將出？”統(tǒng)曰：“若便將出，似乎專藉薦書來干謁矣?！苯裰笥懰]書，一味鉆刺者，能不愧死。飛顧謂孫干曰：“非公則失一大賢也?！彼燹o統(tǒng)回荊州見玄德，具說龐統(tǒng)之才。玄德大驚曰：“屈待大賢，吾之過也！”飛將魯肅薦書呈上，不消魯肅薦，先生先自薦矣。玄德拆視之，書略曰：
龐士元非百里之才，使處治中、別駕之任，始當(dāng)展其驥足。如以貌取之，恐負所學(xué)，有鑒于孫權(quán)，而先為是言也。終為他人所用，實可惜也。
玄德看畢，正在嗟嘆，忽報孔明回。玄德接入，禮畢?？酌飨葐栐唬骸褒嬡妿熃諢o恙否？”問妙。玄德曰：“近治耒陽縣，好酒廢事?！笨酌餍υ唬骸笆吭前倮镏牛刂兄畬W(xué)，勝亮十倍。此句是過譽。足見孔明之謙，不似今人之妄自矜夸也。亮曾有薦書在士元處，曾達主公否？”玄德曰：“今日方得子敬書，卻未見先生之書。”孔明曰：“大賢若處小任，往往以酒胡涂，倦于視事?！毙略唬骸叭舴俏岬芩裕U失大賢。”隨即令張飛往耒陽縣敬請龐統(tǒng)到州內(nèi)。玄德下階請罪，統(tǒng)方將出孔明所薦之書。兩封書作兩次取出，寫龐統(tǒng)極有身分。玄德看書中之意，言鳳雛到日，宜即重用。玄德喜曰：“昔司馬德操言：‘伏龍、鳳雛，兩人得一，可安天下?！諔?yīng)三十五回中語。今吾二人皆得，漢室可興矣。”遂拜龐統(tǒng)為副軍師中郎將，與孔明共贊方略，教練軍士，聽候征伐。以下按下玄德一邊，以下接敘曹操一邊。
早有人報到許昌，言劉備有諸葛亮、龐統(tǒng)為謀士，招軍買馬，積草屯糧，連結(jié)東吳，早晚必興兵北伐。曹操聞之，遂聚眾謀士商議南征。荀攸進曰：“周瑜新死，可先取孫權(quán)，次攻劉備?！辈僭唬骸拔胰暨h征，恐馬騰來襲許都。前在赤壁之時，軍中有訛言，亦傳西涼入寇之事，照應(yīng)四十八回中事。今不可不防也?！避髫唬骸耙杂匏?，不若降詔加馬騰為征南將軍，使討孫權(quán)，誘入京師，先除此人，則南征無患矣。”本因劉備轉(zhuǎn)出孫權(quán)，又因?qū)O權(quán)轉(zhuǎn)入馬騰，將二十回中事，至此忽然歸結(jié)。操大喜，即日遣人赍詔至西涼召馬騰。
卻說騰字壽成，漢伏波將軍馬援之后。父名肅，字子碩，桓帝時為天水蘭干縣尉；后失官流落隴西，與羌人雜處，遂娶羌女生騰。騰身長八尺。體貌雄異，稟性溫良，人多敬之。靈帝末年，羌人多叛，騰招募民兵破之。初平中年，因討賊有功，拜征西將軍，與鎮(zhèn)西將軍韓遂為弟兄。又補敘馬騰來歷，是續(xù)前文之所未及。當(dāng)日奉詔，乃與長子馬超商議曰：“吾自與董承受衣帶詔以來，與劉玄德約共討賊，不幸董承已死，玄德屢??；我又僻處西涼，未能協(xié)助玄德。馬騰一向冷落，不見出頭，得此兩句敘明。今聞玄德已得荊州，我正欲展昔日之志，而曹操反來召我，當(dāng)是如何？”馬超曰：“操奉天子之命以召父親。今若不往，彼必以逆命責(zé)我矣。當(dāng)乘其來召，竟往京師，于中取事，則昔日之志可展也?！庇旭R超之言，方見馬騰此去，不是疏虞。馬騰兄子馬岱諫曰：“曹操心懷叵測，叔父若往，恐遭其害。”為下文伏筆。超曰：“兒愿盡起西涼之兵，隨父親殺入許昌，為天下除害，有何不可？”是馬超聲口。騰曰：“汝自統(tǒng)羌兵保守西涼，只教次子馬休、馬鐵并侄馬岱隨我同往。曹操見有汝在西涼，又有韓遂相助，諒不敢加害于我也。”為后文韓遂助馬超伏線。超曰：“父親欲往，切不可輕入京師。當(dāng)隨機應(yīng)變，觀其動靜?！彬v曰：“吾自有處，不必多慮?！庇谑邱R騰乃引西涼兵五千，先教馬休、馬鐵為前部，留馬岱在后接應(yīng)，為馬岱逃回伏筆。迤邐望許昌而來。離許昌二十里，屯住軍馬。
曹操聽知馬騰已到，喚門下侍郎黃奎吩咐曰：“目今馬騰南征，吾命汝為行軍參謀，先至馬騰寨中勞軍，可對馬騰說：西涼路遠，運糧甚難，不能多帶人馬。我當(dāng)更遣大兵，協(xié)同前進。來日教他入城面君，賺他入城，便是誘殺之計。吾就應(yīng)付糧草與之?！笨I(lǐng)命，來見馬騰，騰置酒相待?？瓢牒ǘ栽唬骸拔岣更S琬，死于李傕、郭汜之難，嘗懷痛恨。又將數(shù)十回前之事于此一提。不想今日又遇欺君之賊?！彬v曰：“誰為欺君之賊？”奎曰：“欺君者操賊也。公豈不知之，而問我耶？”騰恐是操使來相探，急止之曰：“耳目較近，休得亂言?！笨吃唬骸肮雇鼌s衣帶詔乎？”前馬騰見董承時，馬騰正言，董承隱諱；今黃奎見馬騰，又是黃奎正言，馬騰隱諱，前后遙遙相對。騰見他說出心事，乃密以實情告之?？唬骸安儆氤敲婢胤呛靡?。公不可輕入。來日當(dāng)勒兵城下。待曹操出城點軍，就點軍處殺之，大事濟矣?！倍松套h已定。黃奎回家，恨氣未息。其妻再三問之，奎不肯言。不告其妻而獨告其妾，何也？不料其妾李春香與奎妻弟苗澤私通。澤欲得春香，正無計可施。與董承家秦慶童事又相仿佛。妾見黃奎憤恨，遂對澤曰：“黃侍郎今日商議軍情回，意甚憤恨，不知為誰?！睗稍唬骸叭昕梢匝蕴糁唬骸私哉f劉皇叔仁德，曹操奸雄，何也？’看他說甚言語?！笔且裹S奎果到春香房中。妾以言挑之?？俗硌栽唬骸叭昴藡D人，尚知邪正，何況我乎？吾所恨者，欲殺曹操也?！辨唬骸叭粲麣⒅绾蜗率?？”奎曰：“吾已約定馬將軍，明日在城外點兵時殺之?！敝\及婦人，宜其死耳。妾告于苗澤，澤報知曹操。操便密喚曹洪、許褚分付如此如此，又喚夏侯淵、徐晃分付如此如此。各人領(lǐng)命去了，一面先將黃奎一家老小拿下。
次日，馬騰領(lǐng)著西涼兵馬，將次近城，只見前面一簇紅旗，打著丞相旗號。馬騰只道曹操自來點軍，拍馬向前。忽聽得一聲炮響，紅旗開處，弓弩齊發(fā)。一將當(dāng)先，乃曹洪也。馬騰急撥馬回時，兩下喊聲又起：左邊許褚殺來，右邊夏侯淵殺來，后面又是徐晃領(lǐng)兵殺至，截斷西涼軍馬，兩起調(diào)撥，卻勻作四處出現(xiàn)。將馬騰父子三人困在垓心。馬騰見不是頭，奮力沖殺。馬鐵早被亂箭射死。三人中先死了一個。馬休隨著馬騰，左沖右突，不能得出。二人身帶重傷，坐下馬又被箭射倒。父子二人俱被執(zhí)。曹操教將黃奎與馬騰父子一齊綁至，董承七人之外，添出一吉平；馬騰父子之外，添出一黃奎：前后遙遙相對。黃奎大叫：“無罪！”操教苗澤對證。馬騰大罵曰：“豎儒誤我大事！我不能為國殺賊，是乃天也！”操命牽出。馬騰罵不絕口，與其子馬休及黃奎一同遇害。后人有詩嘆馬騰曰：父子齊芳烈，忠貞著一門，捐生圖國難，誓死答君恩。嚼血盟言在，誅奸義狀存。西涼推世胄，不愧伏波孫。
苗澤告操曰：“不愿加賞，只求李春香為妻?！辈傩υ唬骸澳銥榱艘粙D人，害了你姐夫一家，留此不義之人何用！”奸雄快語，可兒可兒。便教將苗澤、李春香與黃奎一家老小并斬于市。觀者無不嘆息。后人有詩嘆曰：
苗澤因私害藎臣，春香未得反傷身。奸雄亦不兼容恕，枉自圖謀作小人。
曹操教招安西涼兵馬，諭之曰：“馬騰父子謀反，不干眾人之事?！币幻媸谷朔指栋炎￡P(guān)隘，休教走了馬岱。且說馬岱自引一千兵在后。早有許昌城外逃回軍士，報知馬岱。岱大驚，只得棄了兵馬，扮作客商，連夜逃遁去了。以上按下西涼一邊。以下再敘許昌一邊。
曹操殺了馬騰等，便決意南征。忽人報曰：“劉備調(diào)練軍馬，收拾器械，將欲取川?！辈袤@曰：“若劉備收川，則羽翼成矣。將何以圖之？”言未畢，階下一人進言曰：“某有一計，使劉備、孫權(quán)不能相顧，江南、西川皆歸丞相?！闭牵何髦莺澜芊皆饴?，南國英雄又受殃。
未知獻計者是誰，且看下文分解。
孔明吊公瑾之曰：“從此天下，更無知音。”蓋不獨愛我者為知己，能忌我者亦知己也；不獨欲用我者為知音，欲殺我者亦知音也。不寧唯是，茍能愛我而不能用，用我而用之不盡其才，反不如忌我殺我者之知我耳。
孔明吊公瑾之后，忽然遇著龐統(tǒng)，與龐統(tǒng)見曹操之后，忽然遇著徐庶，正復(fù)相似。前是將徐庶放去，此是將龐統(tǒng)引來。一樣文法，兩樣局面，真敘事妙品。
元直、德操，并稱伏龍、鳳雛名字，已在三十六回之前，至此已隔二十回矣，而鳳雛方與臥龍會于一處。其先則忽隱忽現(xiàn)，若滅若沒，蹤跡又自不同。始之為周瑜獻連環(huán)，極似四皓為子房定太子；繼之見孫權(quán)，極似王猛之見桓溫；從之謁玄德，極似鄧禹之謁光武：雖未及孔明，而寫來亦甚出色。龐統(tǒng)走謁荊州，與徐庶之走謁新野，皆不如孔明之高臥南陽，三顧而后出也；徐庶后歸曹操，龐統(tǒng)亦先投孫，又不如孔明之以草廬始，以五丈原終，前后無二也。然龐統(tǒng)有薦書二封，初時并不取出，直待耒陽縣中顯過本事，然后將書呈送，可見有本事人不藉薦書之力。今之求討薦牘?？看祰u者，恐為龐統(tǒng)所笑矣。
孫權(quán)既失一周瑜，又失一龐統(tǒng)，是再失；玄德既得一孔明，又得一龐統(tǒng)，是兩得也。周瑜不能薦統(tǒng)，而肅乃薦統(tǒng)；周瑜忌孔明之助劉，而魯肅則薦統(tǒng)以助劉。不但龐統(tǒng)所學(xué)，與周瑜大不相同；而魯肅所見，亦與周瑜大不相同。
董承等七人同立義狀，至此已隔三十余回矣。獨馬騰一人去西涼，杳無動靜，令讀者意甚懸懸。今忽于此回中照應(yīng)出來，并與赤壁以前龐統(tǒng)教徐庶之語，暗相關(guān)合。如此敘事，真有一篇如一句者。不似今人之作稗官，如理詞譜而見雜曲，如觀演戲而點雜劇，逐段皆斷，更不聯(lián)絡(luò)也。
事有前文所未識，而觀于后文可以識前文者，如曹操之殺苗澤是也。即其后之殺苗澤，而前之殺秦慶童可知。豈有不赦黃奎之親戚，而獨縱董承之家奴乎？小人不獨不容于君子，而并不見容于小人；不獨以小人謀小人而不容于小人，即以小人助小人而亦不容于小人：讀此可為小人之戒。
卻說周瑜怒氣填胸，墜于馬下，左右急救歸船。軍士傳說：“玄德、孔明在前山頂上飲酒取樂?！钡燥嬀疲粊戆驯K。瑜大怒，咬牙切齒曰：“你道我取不得西川，吾誓取之！”正恨間，人報吳侯遣弟孫瑜到。周瑜接入，具言其事。孫瑜曰：“吾奉兄命來助都督?！彼炝畲哕娗靶?。行至巴丘，人報上流有劉封、關(guān)平二人領(lǐng)軍截住水路。周瑜愈怒。忽又報孔明遣人送書至。催死文書到了。周瑜拆封視之。書曰：
漢軍師中郎將諸葛亮，致書于東吳大都督公瑾先生麾下：亮自柴桑一別，至今戀戀不忘。聞足下欲取西川，亮竊以為不可。益州民強地險，劉璋雖暗弱，足以自守。今勞師遠征，轉(zhuǎn)運萬里，欲收全功，雖吳起不能定其規(guī)，孫武不能善其后也。惡極，妙極。曹操失利于赤壁，志豈須臾忘報仇哉？今足下興兵遠征，倘操乘虛而至，江南齏粉矣！亮不忍坐視，特此告知。幸垂照鑒。
周瑜覽畢，長嘆一聲，忿極而嘆，嘆甚于忿。喚左右取紙筆作書上吳侯。乃聚眾將曰：“吾非不欲盡忠報國，奈天命已絕矣。汝等善事吳侯，共成大業(yè)?！毖杂?，昏絕。徐徐又醒，仰天長嘆曰：“既生瑜，何生亮！”連叫數(shù)聲而亡。周瑜少年，經(jīng)怒不起，蓋其讀書養(yǎng)氣之學(xué)不及孔明耳。壽三十六歲。后人有詩嘆曰：
赤壁遺雄烈，青年有俊聲。弦歌知雅意，杯酒謝良朋。曾謁三千斛，常驅(qū)十萬兵。巴丘終命處，憑吊欲傷情。
周瑜停喪于巴丘。眾將將所遺書緘，遣人飛報孫權(quán)。權(quán)聞瑜死，放聲大哭。拆視其書，乃薦魯肅以自代也。書略曰：
瑜以凡才，荷蒙殊遇，委任腹心，統(tǒng)御兵馬，敢不竭股肱之力，以圖報效。奈死生不測，修短有命，愚志未展，微軀已殞，遺恨何極！方今曹操在北，疆場未靜；劉備寄寓，有似養(yǎng)虎；曹操以備為龍，周郎又以備為虎。天下之事，尚未可知。此正朝士旰食之秋，至尊垂慮之日也。魯肅忠烈，臨事不茍，可以代瑜之任。人之將死，其言也善。倘蒙垂鑒，瑜死不朽矣。
孫權(quán)覽畢，哭曰：“公瑾有王佐之才，今忽短命而死，孤何賴哉？既遺書特薦子敬，孤敢不從之！”即日便命魯肅為都督，總統(tǒng)兵馬；一面教發(fā)周瑜靈柩回葬。
卻說孔明在荊州，夜觀天文，見將星墜地，乃笑曰：“周瑜死矣！”至?xí)?，白于玄德。玄德使人探之，果然死了。玄德問孔明曰：“周瑜既死，還當(dāng)如何？”孔明曰：“代瑜領(lǐng)兵者，必魯肅也。能料死，又能料生。亮觀天象，將星聚于東方。亮當(dāng)以吊喪為由，往江東走一遭，就尋賢士佐助主公?！鳖A(yù)為龐統(tǒng)伏線。玄德曰：“只恐吳中將士加害于先生?！笨酌髟唬骸拌ぴ谥?，亮猶不懼；今瑜已死，又何患乎？”孔明吊喪，與關(guān)公赴會一樣有膽。乃與趙云引五百軍，具祭禮，下船赴巴丘吊喪。于路探聽得孫權(quán)已令魯肅為都督，周瑜靈柩已回柴桑?？酌鲝街敛裆?，魯肅以禮迎接。周瑜部將皆欲殺孔明，因見趙云帶劍相隨，不敢下手。孔明教設(shè)祭物于靈前，親自奠酒，跪于地下，讀祭文曰：
嗚呼公瑾，不幸夭亡！修短故天，人豈不傷？我心實痛，酹酒一觴；君其有靈，享我烝嘗！吊君幼學(xué)，以交伯符；仗義疏財，讓舍以民。吊君弱冠，萬里鵬摶；定建霸業(yè)，割據(jù)江南。吊君壯力，遠鎮(zhèn)巴丘；景升懷慮，討逆無憂。吊君豐度，佳配小喬；漢臣之婿，不愧當(dāng)朝。吊君氣概，諫阻納質(zhì)；始不垂翅，終能奮翼。吊君鄱陽，蔣干來說；揮灑自如，雅量高志。吊君弘才，文武籌略；火攻破敵，挽強為弱。想君當(dāng)年，雄姿英發(fā)?？蘧缡?，俯地流血。忠義之心，英靈之氣。命終三紀(jì)，名垂百世。哀君情切，愁腸千結(jié)。惟我肝膽，悲無斷絕。昊天昏暗，三軍愴然。主為哀泣，友為淚漣。亮也不才，丐計求謀；助吳拒曹，輔漢安劉。掎角之援，首尾相儔。若存若亡，何慮何憂？嗚呼公瑾，生死永別！樸守其貞，冥冥滅滅?；耆缬徐`，以鑒我心。從此天下，更無知音。也是實話。嗚呼痛哉！伏惟尚饗。
孔明祭畢，伏地大哭，淚如涌泉，哀慟不已?？奁洳荒苤乙怨ゲ?，乃真哭，非假哭也。眾將相謂曰：“人盡道公瑾與孔明不睦，今觀其祭奠之情，人皆虛言也。”魯肅見孔明如此悲切，亦為感傷，自思曰：“孔明自是多情，乃公瑾量窄，自取死耳?！睂戶斆C處處是實心人。后人有詩嘆曰：
臥龍南陽睡未醒，又添列曜下舒城。蒼天既已生公瑾，塵世何須出孔明？
魯肅設(shè)宴款待孔明。宴罷，孔明辭回。方欲下船，只見江邊一人道袍竹冠，皂絳素履，一手揪住孔明，大笑曰：“汝氣死周郎，卻又來吊孝，明欺東吳無人耶？”孔明急視其人，乃鳳雛先生龐統(tǒng)也?？酌鞔藖?，正為尋訪賢士，乃不用孔明去尋，偏用龐統(tǒng)自來；又不用順寫，偏用逆寫。妙甚。孔明亦大笑。兩人攜手登舟，各訴心事?？酌髂肆魰环馀c統(tǒng)，囑曰：“吾料孫仲謀必不能重用足下。稍有不如意，可來荊州共扶玄德。此人寬仁厚德，必不負公平生之所學(xué)?！苯y(tǒng)允諾而別。不便偕歸，妙有曲折。孔明自回荊州。
卻說魯肅送周瑜靈柩至蕪湖，孫權(quán)接著，哭祭于前，命厚葬于本鄉(xiāng)。了卻周瑜。瑜有兩男一女，長男循，次男胤，權(quán)皆厚恤之。魯肅曰：“肅碌碌庸才，誤蒙公瑾重薦，其實不稱所職。愿舉一人以助主公。此人上通天文，下曉地理；謀略不減于管、樂，樞機可并于孫、吳。往日周公瑾多用其言，孔明亦深服其智，現(xiàn)在江南，何不重用？”借魯肅口極力寫龐統(tǒng)。權(quán)聞言大喜，便問此人姓名。肅曰：“此人乃襄陽人，姓龐，名統(tǒng)，字士元，道號鳳雛先生?！睓?quán)曰：“孤亦聞其名久矣。今既在此，可即請來相見。”于是魯肅邀請龐統(tǒng)入見孫權(quán)，施禮畢。權(quán)見其人濃眉掀鼻，黑面短髯，形容古怪，心中不喜，“以貌取人，失之子羽”。獨不思碧眼紫髯，亦自形容古怪耶？乃問曰：“公平生所學(xué)，以何為主？”統(tǒng)曰：“不必拘執(zhí)，隨機應(yīng)變?！睓?quán)曰：“公之才學(xué)，比公瑾如何？”統(tǒng)笑曰：“某之所學(xué)，與公瑾大不相同?！睓?quán)平生最喜周瑜，見統(tǒng)輕之，心中愈不樂，既厭其貌，又怪其言。乃謂統(tǒng)曰：“公且退。待有用公之時，卻來相請。”統(tǒng)長嘆一聲而出。魯肅曰：“主公何不用龐士元？”權(quán)曰：“狂士也，用之何益？”肅曰：“赤壁鏖兵之時，此人曾獻連環(huán)策，成第一功。照應(yīng)四十七回中事。主公想必知之。”權(quán)曰：“此時乃曹操自欲釘船，未必此從之功也，吾誓不用之。”魯肅出謂龐統(tǒng)曰：“非肅不薦足下，奈吳侯不肯用公。公且耐心?！苯y(tǒng)低頭長嘆不語。肅曰：“公莫非無意于吳中乎？”統(tǒng)不答。肅曰：“公抱匡濟之才，何往不利？可實對肅言，將欲何往？”統(tǒng)曰：“吾欲投曹操去也?！狈囱砸约ぶ?。肅曰：“此明珠暗投矣，可往荊州投劉皇叔，必然重用?！苯y(tǒng)曰：“統(tǒng)意實欲如此，前言戲耳?！泵C曰：“某當(dāng)作書奉薦，公輔玄德，必令孫、劉兩家，無相攻擊，同力破曹?！苯y(tǒng)曰：“此某平生之素志也?！蹦饲竺C書，徑往荊州來見玄德。
此時孔明按察四郡未回。妙有曲折。門吏傳報江南名士龐統(tǒng)，特來相投。玄德久聞統(tǒng)名，便教請入相見。統(tǒng)見玄德，長揖不拜。玄德見統(tǒng)貌陋，心中亦不悅，曹操初見龐統(tǒng)，恭敬之極，仲謀、玄德反不如之。乃問統(tǒng)曰：“足下遠來不易?！苯y(tǒng)不即取出魯肅并孔明薦書，但答曰：“聞皇叔招賢納士，特來相投?！泵钣猩矸?。若今之挾薦書投人者，未入門而先傳進矣。玄德曰：“荊楚稍定，苦無閑職。此去東北一百三十里，有一縣名耒陽縣，缺一縣宰，屈公任之，如后有缺，卻當(dāng)重用。”統(tǒng)思玄德待我何薄，欲以才學(xué)動之，見孔明不在，只得勉強相辭而去。妙有曲折。統(tǒng)到耒陽縣，不理政事，終日飲酒為樂，醉翁之意不在酒。一應(yīng)錢糧詞訟，并不理會。有人報知玄德，言龐統(tǒng)將耒陽縣事盡廢。玄德怒曰：“豎儒焉敢亂吾法度！”遂喚張飛吩咐：“引從人去荊南諸縣巡視。如有不公不法者，就便究問。恐于事有不明處，可與孫干同去。”張飛領(lǐng)了言語，與孫干前至耒陽縣。軍民官吏，皆出郭迎接，獨不見縣令。以飲酒廢事，猶勝于以迎接廢事。若善于迎接者，便非好縣令。飛問曰：“縣令何在？”同僚覆曰：“龐縣令自到任及今，將百余日，縣中之事，并不理問，每日飲酒，自旦及夜，只在醉鄉(xiāng)。今日宿酒未醒，猶臥不起?！奔扔信P龍，安得無臥鳳？臥治有余，臥亦是醒。彼暗于治者，雖日日醒，猶日日臥耳。張飛大怒，欲擒之。孫干曰：“龐士元乃高明之人，未可輕忽。且到縣問之。如果于理不當(dāng)，治罪未晚?！憋w乃入縣正廳上坐定，教縣令來見。統(tǒng)衣冠不整，扶醉而出。故作偃蹇之態(tài)。飛怒曰：“吾兄以汝為人，令作縣宰，汝焉敢盡廢縣事？”統(tǒng)笑曰：“將軍以吾廢了縣中何事？”奇絕，妙絕。飛曰：“汝到任百余日，終日在醉鄉(xiāng)，安得不廢政事？”統(tǒng)曰：“量百里小縣，些小公事，何難決斷？此不足為先生事。將軍少坐，待我發(fā)落?！彪S即喚公吏，將百余日所積公務(wù)，都取來剖斷。吏皆紛然赍抱案卷上廳，訴詞被告人等環(huán)跪階下。統(tǒng)手中批判，口中發(fā)落，耳內(nèi)聽詞，劉穆之不足為奇。曲直分明，并無分毫差錯。民皆叩首拜伏。不到半日，將百余日之事，盡斷畢了，誰云大受者不可小知。投筆于地，而對張飛曰：“所廢之事何在？妙極。曹操、孫權(quán)，吾視之若掌上觀文，一語便露出圭角。量此小縣，何足介意？”飛大驚，下席謝曰：“先生大才，小子失敬。吾當(dāng)于兄長處極力舉薦?！苯y(tǒng)乃將出魯肅薦書。兩封薦書，又只先取一封，藏卻一封。妙有曲折。飛曰：“先生初見吾兄，何不將出？”統(tǒng)曰：“若便將出，似乎專藉薦書來干謁矣?！苯裰笥懰]書，一味鉆刺者，能不愧死。飛顧謂孫干曰：“非公則失一大賢也?！彼燹o統(tǒng)回荊州見玄德，具說龐統(tǒng)之才。玄德大驚曰：“屈待大賢，吾之過也！”飛將魯肅薦書呈上，不消魯肅薦，先生先自薦矣。玄德拆視之，書略曰：
龐士元非百里之才，使處治中、別駕之任，始當(dāng)展其驥足。如以貌取之，恐負所學(xué)，有鑒于孫權(quán)，而先為是言也。終為他人所用，實可惜也。
玄德看畢，正在嗟嘆，忽報孔明回。玄德接入，禮畢?？酌飨葐栐唬骸褒嬡妿熃諢o恙否？”問妙。玄德曰：“近治耒陽縣，好酒廢事?！笨酌餍υ唬骸笆吭前倮镏牛刂兄畬W(xué)，勝亮十倍。此句是過譽。足見孔明之謙，不似今人之妄自矜夸也。亮曾有薦書在士元處，曾達主公否？”玄德曰：“今日方得子敬書，卻未見先生之書。”孔明曰：“大賢若處小任，往往以酒胡涂，倦于視事?！毙略唬骸叭舴俏岬芩裕U失大賢。”隨即令張飛往耒陽縣敬請龐統(tǒng)到州內(nèi)。玄德下階請罪，統(tǒng)方將出孔明所薦之書。兩封書作兩次取出，寫龐統(tǒng)極有身分。玄德看書中之意，言鳳雛到日，宜即重用。玄德喜曰：“昔司馬德操言：‘伏龍、鳳雛，兩人得一，可安天下?！諔?yīng)三十五回中語。今吾二人皆得，漢室可興矣。”遂拜龐統(tǒng)為副軍師中郎將，與孔明共贊方略，教練軍士，聽候征伐。以下按下玄德一邊，以下接敘曹操一邊。
早有人報到許昌，言劉備有諸葛亮、龐統(tǒng)為謀士，招軍買馬，積草屯糧，連結(jié)東吳，早晚必興兵北伐。曹操聞之，遂聚眾謀士商議南征。荀攸進曰：“周瑜新死，可先取孫權(quán)，次攻劉備?！辈僭唬骸拔胰暨h征，恐馬騰來襲許都。前在赤壁之時，軍中有訛言，亦傳西涼入寇之事，照應(yīng)四十八回中事。今不可不防也?！避髫唬骸耙杂匏?，不若降詔加馬騰為征南將軍，使討孫權(quán)，誘入京師，先除此人，則南征無患矣。”本因劉備轉(zhuǎn)出孫權(quán)，又因?qū)O權(quán)轉(zhuǎn)入馬騰，將二十回中事，至此忽然歸結(jié)。操大喜，即日遣人赍詔至西涼召馬騰。
卻說騰字壽成，漢伏波將軍馬援之后。父名肅，字子碩，桓帝時為天水蘭干縣尉；后失官流落隴西，與羌人雜處，遂娶羌女生騰。騰身長八尺。體貌雄異，稟性溫良，人多敬之。靈帝末年，羌人多叛，騰招募民兵破之。初平中年，因討賊有功，拜征西將軍，與鎮(zhèn)西將軍韓遂為弟兄。又補敘馬騰來歷，是續(xù)前文之所未及。當(dāng)日奉詔，乃與長子馬超商議曰：“吾自與董承受衣帶詔以來，與劉玄德約共討賊，不幸董承已死，玄德屢??；我又僻處西涼，未能協(xié)助玄德。馬騰一向冷落，不見出頭，得此兩句敘明。今聞玄德已得荊州，我正欲展昔日之志，而曹操反來召我，當(dāng)是如何？”馬超曰：“操奉天子之命以召父親。今若不往，彼必以逆命責(zé)我矣。當(dāng)乘其來召，竟往京師，于中取事，則昔日之志可展也?！庇旭R超之言，方見馬騰此去，不是疏虞。馬騰兄子馬岱諫曰：“曹操心懷叵測，叔父若往，恐遭其害。”為下文伏筆。超曰：“兒愿盡起西涼之兵，隨父親殺入許昌，為天下除害，有何不可？”是馬超聲口。騰曰：“汝自統(tǒng)羌兵保守西涼，只教次子馬休、馬鐵并侄馬岱隨我同往。曹操見有汝在西涼，又有韓遂相助，諒不敢加害于我也。”為后文韓遂助馬超伏線。超曰：“父親欲往，切不可輕入京師。當(dāng)隨機應(yīng)變，觀其動靜?！彬v曰：“吾自有處，不必多慮?！庇谑邱R騰乃引西涼兵五千，先教馬休、馬鐵為前部，留馬岱在后接應(yīng)，為馬岱逃回伏筆。迤邐望許昌而來。離許昌二十里，屯住軍馬。
曹操聽知馬騰已到，喚門下侍郎黃奎吩咐曰：“目今馬騰南征，吾命汝為行軍參謀，先至馬騰寨中勞軍，可對馬騰說：西涼路遠，運糧甚難，不能多帶人馬。我當(dāng)更遣大兵，協(xié)同前進。來日教他入城面君，賺他入城，便是誘殺之計。吾就應(yīng)付糧草與之?！笨I(lǐng)命，來見馬騰，騰置酒相待?？瓢牒ǘ栽唬骸拔岣更S琬，死于李傕、郭汜之難，嘗懷痛恨。又將數(shù)十回前之事于此一提。不想今日又遇欺君之賊?！彬v曰：“誰為欺君之賊？”奎曰：“欺君者操賊也。公豈不知之，而問我耶？”騰恐是操使來相探，急止之曰：“耳目較近，休得亂言?！笨吃唬骸肮雇鼌s衣帶詔乎？”前馬騰見董承時，馬騰正言，董承隱諱；今黃奎見馬騰，又是黃奎正言，馬騰隱諱，前后遙遙相對。騰見他說出心事，乃密以實情告之?？唬骸安儆氤敲婢胤呛靡?。公不可輕入。來日當(dāng)勒兵城下。待曹操出城點軍，就點軍處殺之，大事濟矣?！倍松套h已定。黃奎回家，恨氣未息。其妻再三問之，奎不肯言。不告其妻而獨告其妾，何也？不料其妾李春香與奎妻弟苗澤私通。澤欲得春香，正無計可施。與董承家秦慶童事又相仿佛。妾見黃奎憤恨，遂對澤曰：“黃侍郎今日商議軍情回，意甚憤恨，不知為誰?！睗稍唬骸叭昕梢匝蕴糁唬骸私哉f劉皇叔仁德，曹操奸雄，何也？’看他說甚言語?！笔且裹S奎果到春香房中。妾以言挑之?？俗硌栽唬骸叭昴藡D人，尚知邪正，何況我乎？吾所恨者，欲殺曹操也?！辨唬骸叭粲麣⒅绾蜗率?？”奎曰：“吾已約定馬將軍，明日在城外點兵時殺之?！敝\及婦人，宜其死耳。妾告于苗澤，澤報知曹操。操便密喚曹洪、許褚分付如此如此，又喚夏侯淵、徐晃分付如此如此。各人領(lǐng)命去了，一面先將黃奎一家老小拿下。
次日，馬騰領(lǐng)著西涼兵馬，將次近城，只見前面一簇紅旗，打著丞相旗號。馬騰只道曹操自來點軍，拍馬向前。忽聽得一聲炮響，紅旗開處，弓弩齊發(fā)。一將當(dāng)先，乃曹洪也。馬騰急撥馬回時，兩下喊聲又起：左邊許褚殺來，右邊夏侯淵殺來，后面又是徐晃領(lǐng)兵殺至，截斷西涼軍馬，兩起調(diào)撥，卻勻作四處出現(xiàn)。將馬騰父子三人困在垓心。馬騰見不是頭，奮力沖殺。馬鐵早被亂箭射死。三人中先死了一個。馬休隨著馬騰，左沖右突，不能得出。二人身帶重傷，坐下馬又被箭射倒。父子二人俱被執(zhí)。曹操教將黃奎與馬騰父子一齊綁至，董承七人之外，添出一吉平；馬騰父子之外，添出一黃奎：前后遙遙相對。黃奎大叫：“無罪！”操教苗澤對證。馬騰大罵曰：“豎儒誤我大事！我不能為國殺賊，是乃天也！”操命牽出。馬騰罵不絕口，與其子馬休及黃奎一同遇害。后人有詩嘆馬騰曰：父子齊芳烈，忠貞著一門，捐生圖國難，誓死答君恩。嚼血盟言在，誅奸義狀存。西涼推世胄，不愧伏波孫。
苗澤告操曰：“不愿加賞，只求李春香為妻?！辈傩υ唬骸澳銥榱艘粙D人，害了你姐夫一家，留此不義之人何用！”奸雄快語，可兒可兒。便教將苗澤、李春香與黃奎一家老小并斬于市。觀者無不嘆息。后人有詩嘆曰：
苗澤因私害藎臣，春香未得反傷身。奸雄亦不兼容恕，枉自圖謀作小人。
曹操教招安西涼兵馬，諭之曰：“馬騰父子謀反，不干眾人之事?！币幻媸谷朔指栋炎￡P(guān)隘，休教走了馬岱。且說馬岱自引一千兵在后。早有許昌城外逃回軍士，報知馬岱。岱大驚，只得棄了兵馬，扮作客商，連夜逃遁去了。以上按下西涼一邊。以下再敘許昌一邊。
曹操殺了馬騰等，便決意南征。忽人報曰：“劉備調(diào)練軍馬，收拾器械，將欲取川?！辈袤@曰：“若劉備收川，則羽翼成矣。將何以圖之？”言未畢，階下一人進言曰：“某有一計，使劉備、孫權(quán)不能相顧，江南、西川皆歸丞相?！闭牵何髦莺澜芊皆饴?，南國英雄又受殃。
未知獻計者是誰，且看下文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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