嘗詠唐人吊馬嵬詩曰：“可憐四紀(jì)為天子，不及盧家有莫愁?！逼溲钥芍^悲矣。然楊妃之死，死于其兄之誤國；董妃之死，死于其兄之愛君。夫以兄之罪而殺楊妃，今人猶為之惋惜；況以兄之忠而殺董妃，能不為之悼嘆乎哉！吾以為董妃之冤，冤于太真；則獻(xiàn)帝之痛，更痛于玄宗矣。

　　以天子之尊，而束縛于權(quán)臣，不得已耳；以方伯之重，而牽制于小兒，亦不得已耶？衣帶詔之事既聞，董貴妃之事甚慘，正忠臣肝腦涂地之秋、義士發(fā)憤立功之日；而乃遷延歲月，坐失機(jī)會。天子不能保其嬪妃，諸侯且欲戀其家室。己之幼子有疾，猶然系懷；君之孕嗣遭殃，不為動念：以四世三公代食漢祿者，反不如一醫(yī)生之盡節(jié)，良可嘆也！

　　讀徐文長<四聲猿>，有禰衡罵曹操一篇文字，將禰衡死后之事，補(bǔ)罵一番，殊為痛快。今恨不將陳琳檄后之事，再教陳琳補(bǔ)罵一番也。雖然，惟無瑕者可以戮人。袁紹不奉天子之命，而襲取冀州，欺韓馥，又賣公孫瓚，其罪一；傕、泛之亂，不聞勤王，其罪二；袁術(shù)僭號而不能討，及術(shù)歸帝號而又欲近之，其罪三。為紹計者，恐我盡言以責(zé)操，而操亦盡言以責(zé)我，故一罵之后，不復(fù)更罵耳。昔齊桓公挾天子以令諸侯，行權(quán)力而假仁義。聶北之救，坐視邢亡；楚丘之封，直待衛(wèi)滅。又兄弟姊妹之間多慚德焉。是以其責(zé)楚也，不責(zé)其僭稱王號，吞并諸姬，而但問以包茅不質(zhì)、昭王不復(fù)。舍其大而責(zé)其小，舍其近而責(zé)其遠(yuǎn)，其同此意也夫？

　　田豐首欲緩戰(zhàn)，今欲急戰(zhàn)；前則無隙可伺，今則有虛可乘：審時劫而為謀，惜袁紹之不能用耳。然吾怪郭圖、審配獨無一言，何也？蓋二人與田豐不和。故前者豐不欲戰(zhàn)，二人以宜戰(zhàn)之說爭之；今者豐既欲戰(zhàn)，二人更不以宜戰(zhàn)之說助之：但從自己門戶起見，不從國家大事起見，古來朋黨之害，往往坐此。唐有牛、李之互持，宋有朔、洛、蜀之角立，朝廷且受其患，況袁紹一隅之主乎？

　　為天下者不顧家。玄德前敗于呂布，遂棄妻小而不顧；今敗于曹操，又棄妻小而不顧。與高祖委呂后于項羽，正復(fù)相同。彼袁紹室家情重，戀戀小兒，豈得為成大事之人！

　　袁紹與玄德三番相見：第一次在虎牢，第二次在盤河，第三次在冀州。玄德于袁紹三番求救：第一次鄭玄作柬，第二次自己致書，第三次單騎親往。紹則前倨而后恭，備亦昔疏而今密，非紹之賢而納備，乃備之急而投紹耳。前乎此者，依托呂布，又依托曹操；后乎此者，依托劉表，又依托孫權(quán)。煢煢一身，常為客子，然則備之為君，殆在<旅>之六五云。

　　操之?dāng)辰B，能以寡勝眾；備之?dāng)巢伲荒芤怨褎俦?。是備之用兵，不如操矣。然為將之道，在能用兵；為君之道，不在能用兵，而在能用用兵之人。備之所以敗者，以此時未遇諸葛亮耳。未遇諸葛，雖關(guān)、張之勇無所用之；既遇諸葛，雖曹操之智不能當(dāng)之。而諸葛不為操所得，獨為備所得，善乎唐太宗之論操曰：“一將之智有余，萬乘之才不足?！表n信善將兵，一將之智也；高祖不善將兵，而善將將，萬乘之才也。豈非操之用兵則勝于備，而用人則遜于備歟？

　　&卻說曹操見了衣帶詔，與眾謀士商議，欲廢卻獻(xiàn)帝，更擇有德者立之。程昱諫曰：“明公所以能威震四方，號令天下者，以奉漢家名號故也。今諸侯未平，遽行廢立之事，必起兵端矣。”操乃止。操賊幾為董卓所為，而卒未為者，以自己曾討董卓故也。只將董承等五人并其全家老小，押送各門處斬。死者共七百余人。城中官民見者，無不下淚。不特當(dāng)日見者下淚，即今日讀者亦為酸鼻。后人有詩嘆董承曰：密詔傳衣帶，天言出禁門。當(dāng)年曾救駕，此日更承恩。憂國成心疾，除奸入夢魂。忠貞千古在，成敗復(fù)誰論。

　　又有嘆王子服等四人詩曰：書名尺素矢忠謀，慷慨思將君父酬。赤膽可憐捐百口，丹心自是足千秋。

　　且說曹操既殺了董承等眾人，怒氣未消，遂帶劍入宮，來弒董貴妃。咄咄怪事。貴妃乃董承之妹，帝幸之，已懷孕五月。補(bǔ)敘貴妃一筆。當(dāng)日帝在后宮，正與伏皇后私論董承之事至今尚無音耗。點綴，好。忽見曹操帶劍入宮，面有怒容，帝大驚失色。宰相面有怒容，而天子大驚失色，豈不奇絕。操曰：“董承謀反，陛下知否？”帝曰：“董卓已誅矣?！辈傺远?，而帝故意誤言董卓，蓋操乃今日之董卓也。帝意不在卓，殆暗指操耳。帝亦善于詞令。操大聲曰：“不是董卓！是董承！”帝戰(zhàn)栗曰：“朕實不知?！眹L讀<左傳．周鄭交質(zhì)>篇“王曰無之”句，為之一嘆；今獻(xiàn)帝“朕實不知”四字，正復(fù)相似。○此時宰相儼如問官，天子竟似罪人矣。操曰：“忘了破指修詔耶？”帝不能答。手跡既真，口詞難賴。操叱武士擒董妃至。帝告曰：“董妃有五月身孕，望丞相見憐！”帝因孕而欲求免其身。操曰：“若非天敗，吾已被害。豈得復(fù)留此女為吾后患！”伏后告曰：“貶于冷宮，待分娩了，殺之未遲?！焙蠖炔荒苊馄渖?，但求全其孕?！鹪紫嘧魃?，帝后哀求，皆絕奇之事。操曰：“欲留此逆種為母報仇乎？”天子之嗣，乃曰“逆種”，是何言歟！董妃泣告曰：“乞全尸而死，勿令彰露?！卞壬怼⒃芯悴荒苊?，但泣求全尸矣?？蓱z可恨，令我不忍注目。操令取白練至面前。因乃兄列名于白絹，遂使其妹畢命于白練。帝泣謂妃曰：“卿于九泉之下，勿怨朕躬！”何言之痛也，讀者能不鼻酸而發(fā)指否？言訖，淚下如雨。伏后亦大哭。操怒曰：“猶作兒女態(tài)耶！”叱武士牽出，勒死于宮門之外。巍巍至尊，不能庇一女子，真天翻地覆時也。后人有詩嘆董妃曰：春殿承恩亦枉然，傷哉龍種并時捐。堂堂帝主難相救，掩面徒看淚涌泉。

　　操諭監(jiān)宮官曰：“今后但有外戚宗族，不奉吾旨，輒入宮門者，斬，守御不嚴(yán)，與同罪。”為后文伏完事露伏筆。又撥心腹人三千充御林軍，令曹洪統(tǒng)領(lǐng)，以為防察。獻(xiàn)帝此時如坐牢獄中。

　　操謂程昱曰：“今董承等雖誅，尚有馬騰、劉備亦在此數(shù)，不可不除?！标旁唬骸榜R騰屯軍西涼，未可輕取，但當(dāng)以書慰勞，勿使生疑，誘入京師圖之可也。為后誘出馬騰伏筆。劉備現(xiàn)在徐州，分布掎角之勢，亦不可輕敵。以上將馬、劉二人并說。況今袁紹屯兵官渡，常有圖許都之心。若我一旦東征，劉備勢必求救于紹。紹乘虛來襲，何以當(dāng)之？”放下馬騰，專策劉備；又因劉備，轉(zhuǎn)策袁紹。操曰：“非也。備乃人杰也，今若不擊，待其羽翼既成，急難圖矣。袁紹雖強(qiáng)，事多懷疑不決，何足憂乎！”操以玄德為英雄，不以本初為英雄，正與青梅煮酒時談?wù)撓嗪?。正議間，郭嘉自外而入。操問曰：“吾欲東征劉備，奈有袁紹之憂，如何？”嘉曰：“紹性遲而多疑，其謀士各相妒忌，比操語又添出謀士一句。不足憂也。劉備新整軍兵，眾心未服，二語為后張、關(guān)部卒降曹，降卒詐投關(guān)公襲取下邳等事伏筆。丞相引兵東征，一戰(zhàn)可定矣?！辈俅笙苍唬骸罢衔嵋狻！彼炱鸲f大軍，分兵五路下徐州。下徐州五路分兵，攻小沛八面遣將。此五路只虛寫，后八面卻實寫，俱妙。

　　細(xì)作探知，報入徐州。孫干先往下邳報知關(guān)公，隨至小沛報知玄德。玄德與孫干計議曰：“此必求救于袁紹，方可解危?！庇谑切滦迺环?，此時玄德竟親自寫書，不必更煩鄭康成矣。遣孫干至河北。干乃先見田豐，具言其事，求其引進(jìn)。前托鄭玄致書，今又托田豐引進(jìn)，不啻先之以子貢、申之以冉有也。豐即引孫干入見紹，呈上書信。只見紹形容憔悴，衣冠不整。卻又作怪。豐曰：“今日主公何故如此？”紹曰：“我將死矣！”令人不解。豐曰：“主公何出此言？”紹曰：“吾生五子，惟最幼者極快吾意。婦人愛少子，丈夫亦如是耶？今患疥瘡，命已垂絕。紹所患者，不過小兒之??；小兒所患者，又不過疥癬之疾?？砂l(fā)一笑。吾有何心更論他事乎？”可笑。豐曰：“今曹操東征劉玄德，許昌空虛。若以義兵乘虛而入，上可以保天子，下可以救萬民。此不易得之機(jī)會也，惟明公裁之?！必S前欲緩戰(zhàn)，今欲急戰(zhàn)，此量時度勢之言，與沮授一味言戰(zhàn)者不同。紹曰：“吾亦知此最好，奈我心中恍惚，恐有不利?！必S曰：“何恍惚之有？”紹曰：“五子中惟此子生得最異，倘有疏虞，吾命休矣?！彼鞗Q意不肯發(fā)兵，曹昂死，而曹操只言哭典韋；袁熙病，而袁紹不肯救劉備。袁、曹優(yōu)劣，又見如此。況前鄭玄致書之時，董承未死，血詔未泄；今此事已露，玄德書中必詳言之。乃紹見書而不一發(fā)憤，可謂無氣。乃謂孫干曰：“汝回見玄德，可言其故。倘有不如意，可來相投，吾自有相助之處?！睘楹髣渫对B伏筆。田豐以杖擊地曰：“遭此難遇之時，乃以嬰兒之病失此機(jī)會，大事去矣！可痛惜哉！”跌足長嘆而出。真正可惜。○玄德求救于紹，不出程昱所料。袁紹不肯發(fā)兵，不出郭嘉所料。孫干見紹不肯發(fā)兵，只得星夜回小沛見玄德，具說此事。玄德大驚曰：“似此如之奈何！”張飛曰：“兄長勿憂。曹兵遠(yuǎn)來，必然困乏，乘其初至，先去劫寨，可破曹操?！贝擞嬕嗫?，但瞞不過曹操耳。玄德曰：“素以汝為一勇夫耳，前者捉劉岱時，頗能用計，又將前事一提。今獻(xiàn)此策，亦中兵法?！蹦藦钠溲裕直僬?。

　　且說曹操引軍往小沛來。正行間，狂風(fēng)驟至，忽聽一聲響亮，將一面牙旗吹折。孫堅之死，有風(fēng)報應(yīng)；曹操之勝，亦有風(fēng)報應(yīng)。操便令軍兵且住，聚眾謀士問吉兇。荀彧曰：“風(fēng)從何方來？吹折甚顏色旗？”操曰：“風(fēng)自東南方來，吹折角上牙旗，單旗曰角，雙旗曰門。旗乃青紅二色?！倍兄?，祇因紅詔一紙，白絹一幅；劉備之?dāng)。瑓s因青紅牙旗一面。彧曰：“不主別事，今夜劉備必來劫寨。”張飛之計，早被荀文若占出。操點頭。忽毛玠入見，曰：“方纔東南風(fēng)起，吹折青紅牙旗一面。主公以為主何吉兇？”操曰：“公意若何？”毛玠曰：“愚意以為今夜必主有人來劫寨?！敝\士所見皆同。后人有詩嘆曰：吁嗟帝冑勢孤窮，全仗分兵劫寨功。爭奈牙旗折有兆，老天何故縱奸雄？

　　操曰：“天報應(yīng)我，當(dāng)即防之?！彼旆直抨?，只留一隊向前虛扎營寨，余眾八面埋伏。九里山前，十面埋伏；小沛城外，八面埋伏。是夜月色微明，既寫風(fēng)，又寫月，忙中偏有此閑筆。玄德在左，張飛在右，分兵兩隊進(jìn)發(fā)，只留孫干守小沛。

　　且說張飛自以為得計，領(lǐng)輕騎在前突入操寨，但見零零落落無多人馬，四邊火光大起，喊聲齊舉，飛知中計，急出寨外。正東張遼、正西許褚、正南于禁、正北李典、東南徐晃、西南樂進(jìn)，東北夏侯惇、西北夏侯淵八處軍馬殺來。曹操分撥八面之將，前不敘明，至此方點出。張飛左沖右突，前遮后當(dāng)。所領(lǐng)軍兵，原是曹操手下舊軍，見事勢已急，盡皆投降去了。正是朱靈、路昭及車冑所領(lǐng)之兵也。飛正殺間，逢著徐晃，大殺一陣，后面樂進(jìn)趕到。飛殺條血路，突圍而走，只有數(shù)十騎跟定。欲還小沛，去路已斷；欲投徐州、下邳，又恐曹軍截住。尋思無路，只得望芒碭山而去。按下張飛，下文單敘玄德。

　　卻說玄德引軍劫寨，將近寨門，忽然喊聲大震，后面沖出一軍，先截去了一半人馬。夏侯惇又到，玄德突圍而走，夏侯淵又從后追來。玄德回顧，止有三十余騎跟隨，急欲奔還小沛，敘張飛處既詳，敘玄德處不得不略；然非略也，其詳已在張飛劫寨中矣。早望見小沛城中火起，順筆虛寫，便算實敘，妙。只得棄了小沛。欲投徐州、下邳，又見曹軍漫山塞野，截住去路。亦虛寫一句。玄德自思無路可歸，想：“袁紹有言：‘倘不如意，可來相投’，今不若暫往依棲，別作良圖。”還記盤河相遇時否？正是“明知不是伴，事急且相隨”也。遂望青州路而走，正逢李典攔住。玄德匹馬落荒望北而逃，李典擄將從騎去了。李典在正北，夏侯惇在東北，夏侯淵在西北。玄德望北而逃，正當(dāng)與此三路軍相遇：一筆不亂。

　　且說玄德匹馬投青州，日行三百里，奔至青州城下叫門。門吏問了姓名，來報刺史，刺史乃袁紹長子袁譚。譚素敬玄德，聞知匹馬到來，即便開門出迎，袁譚較勝乃翁，而乃翁反愛其少子，何也？接入公廨，細(xì)問其故。玄德備言兵敗相投之意。譚乃留玄德于館驛中住下，發(fā)書報父袁紹，一面差本州人馬，護(hù)送玄德至平原界口。袁紹親自引眾，出鄴郡三十里迎接玄德。回想虎牢關(guān)時，真前倨而后恭也。玄德拜謝，紹忙答禮曰：“昨為小兒抱病，有失救援，于心怏怏不安。今幸得相見，大慰平生渴想之思?！狈倍Y多儀，虛文無當(dāng)。玄德曰：“孤窮劉備，玄德此時正剩一身，自稱“孤窮劉備”，真不誣也。久欲投于門下，奈機(jī)緣未遇。今為曹操所攻，妻子俱陷，天子不能保其一貴妃，董承等不能保其七百余口，玄德又安能保其二夫人乎？想將軍容納四方之士，故不避羞慚，徑來相投。望乞收錄。誓當(dāng)圖報。”紹大喜，相待甚厚，同居冀州。按下玄德，下文單敘云長。

　　且說曹操當(dāng)夜取了小沛，隨即進(jìn)兵攻徐州。糜竺、簡雍守把不住，只得棄城而走。陳登獻(xiàn)了徐州。曹操大軍入城。安民已畢，隨喚眾謀士議取下邳。荀彧曰：“云長保護(hù)玄德妻小，死守此城。若不速取，恐為袁紹所竊?！睆阎獋渲鼐雇督B矣。操曰：“吾素愛云長武藝人材，欲得之以為己用，不若令人說之使降?！庇f降關(guān)公，亦大難事。郭嘉曰：“云長義氣深重，必不肯降；曹操但知其武藝人材，郭嘉獨知其義氣。若使人說之，恐被其害?！睅は乱蝗顺鲈唬骸澳撑c關(guān)公有一面之交，愿往說之。”眾視之，乃張遼也?；叵氚组T樓相救之事，已隔數(shù)回，此處忽然照應(yīng)。程昱曰：“文遠(yuǎn)雖與云長有舊，吾觀此人，非可以言詞說也。某有一計，使此人進(jìn)退無路；然后用文遠(yuǎn)說之，彼必歸丞相矣?！闭牵赫麄涓C弓射猛虎，安排香餌釣鰲魚。

　　未知其計若何，且聽下文分解。